爷爷是远近有名的“苕子”，三十好几的人了，生活全然不会自理，凭由年过七旬的瞎眼老母照应。为此，曾祖母不知多少次暗自伤神：这是造的啥孽啊！我要是死了，谁来照顾这苕子。因为爷爷苕，就自然成了我们那个封闭村落里村民们茶余饭后唯一的消遣品：爷爷会为两颗花生米而毫不犹豫地把一捧羊屎蛋子吞下肚，也会为一块变味的羊肉而吞下一只活蹦乱跳的小老鼠。爷爷还时常光裸着身子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招惹得村上大姑娘、小媳妇们尖声叫骂……爷爷除了会跟同他一样蓬头垢面，流着口水淌着鼻涕的野孩子们嬉闹外，唯一的本领便是赶一群山羊在山里转悠。爷爷说话混混沌沌，在大山里吼出来的“歌谣”也同样混混沌沌。爷爷在说些啥、唱些啥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直到奶奶的出现，才打乱爷爷愚昧混沌的生活……
　　 那是许多年的事了。听老辈人讲那年是民国二十三年，而有的则坚持说是民国二十七年，但据我后来翻阅史料证实，那年应该是公元一九三六年。那是个水冷草枯的季节，天近黄昏，爷爷唱着谁也听不懂、也没人愿意听的“歌谣”赶着羊群回村。在村口被村上几个好事的年轻人拦住了：“苕子，你想要媳妇吗？”
　　 爷爷的耳朵根好一阵猛烈抽动，嗓子里像是被塞进去了半个热山药，呜噜呜噜响了两下，哈喇子顺嘴而下……这几个年轻人见势连忙推搡着爷爷往村南边跑，一直跑到离村足足有三四公里的青石崖才住了脚。他们有些胆怯地将爷爷往前一搡：“苕子，那些死人中有女的，赶快找个会喘气的背回去做媳妇。”
　　 爷爷很听话地在死人堆里扒拉了半天，最终在几位死难者身下找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奄奄一息，后来也就自然是我奶奶的女人背在身上。他满脸傻笑，悠哉悠哉地唱着“歌谣”大步朝村子走去，这次乡亲们生平第一次听懂了爷爷唱出的歌谣：“……三更里想妹子，月牙正明，哥想到妹子窗前，去看个究竟……”
　　 奶奶醒过来时已是被爷爷背回的第三天了，她挣扎着要去掩埋那些死去的战友，被人们止住了。大伙告诉奶奶，苕子已经把死人全部埋掉了。奶奶这才平静下来，邻居们又婉言告诉奶奶，是苕子救了她，要想活命只有嫁给苕子。村外四处都是马匪的人，盘查得很紧，就是插上翅膀也别想逃出去，一个大肚子女人想逃走就更难了……
　　 奶奶为此绝食三天，可急坏了曾祖母，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济于事。第四天，村里来了一个收羊皮的人。这人经过四处打探后来到爷爷家，见没有外人，收羊皮人才低声对奶奶说：“教导员，组织上派我来转告你，部队已到达古浪永昌一带，陈团长在裴家营战役中壮烈牺牲……你一定要想办法生存下来，生下孩子，等待革命胜利。”奶奶听后放声大哭，又一次昏了过去……曾祖母虽双目失明，但耳朵出奇地好用，来人说的话她听得一清二楚。曾祖母默不作声地准备了些干粮，对收羊皮人说：“好娃，带上干粮路上吃，老姨娘虽然没见过啥世面，但我听得出你们一定是干大事的。你们都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这女子的，等你们回来。”收羊皮人红着眼圈收下干粮，给曾祖母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上路了。
　　 在曾祖母和乡亲们的细心照料下，奶奶又一次苏醒过来，她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把曾祖母和乡亲们都惊呆了。奶奶说：“娘，我要嫁给苕子！”
　　 婚礼极其简单，身穿红棉袄的奶奶给前来贺喜的亲友们每人盛了一碗臊子面。没有酒席，也没有欢笑。当晚奶奶悄悄地将一把剪刀放在了枕下，实质上这也是多此一举。因为天一黑爷爷便卷起铺盖到羊圈去了，此后爷爷再也没有踏进奶奶的房间。
　　 三个月后，奶奶生下父亲。有了父亲后爷爷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苕劲轻了许多。爷爷不再同那群流口水淌鼻涕的孩子玩了，也不再光着腚满村转悠了，整日里怀揣着父亲，总也不肯松手。父亲在爷爷那充满燥臭味的怀抱里长得壮壮实实，没病没灾。他俩在一起，恰如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榆树，喜逢春雨，又萌发一枝嫩芽，生机勃然。父亲能喊出的第一个称呼也着实让人们吃惊不小：大大！当父亲圆瞪着小眼睛望着爷爷喊“大大”时，喊得的爷爷淌泪，曾祖母淌泪，奶奶和乡亲们跟着淌泪。从那时开始，村民不再称爷爷“苕子”，而改称他“苕哥”、“苕叔”、“苕爷爷”，而奶奶也就自然成了“苕嫂”、“苕婶”、“苕奶奶”。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乡亲们也都暗暗祈祷爷爷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不想又一场灾难发生了。爷爷扛着父亲唱着歌谣如往常一样赶着羊群往家里走，远远看到自己家门口围着许多人，就发疯地往回跑，见奶奶被人捆绑在院子里老榆树上，五六个匪兵正在轮番用鞭子抽打她。“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挫胖子军官模样的匪徒揪住奶奶的头发，狼一样嗥叫着：“你是不是朱毛红军？”奶奶怒目圆睁，紧咬下唇，鲜血染红了粗布衣衫。“老子不信你这共匪婆不开口。”匪军官淫笑着上前去触摸奶奶清秀的脸颊，奶奶“呸”地吐了他一脸。匪军官顿时恼羞成怒：“奶奶的还挺野，不信治服不了你这小娘们！”他一把扯烂了奶奶衣服前襟，奶奶光洁如玉的双乳毫无遮掩地袒露了出来，围观的妇女们失声尖叫着背过身去，男人们也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苕子！还不去救你媳妇去！”一直沉默不言的曾祖母发话了，她用力地将拐杖在地上捣了捣，声音铿锵。
　　 爷爷嗓子里又“呜噜”响了两声，流着口水挡在了奶奶面前，对匪兵们凶神恶煞地吼道：“她是我媳妇！”这是爷爷有生以来说出的第一句囫囵话，把在场的乡亲们给听呆了。
　　 匪兵们先是一愣，待看清爷爷那付尊容之后，发出好一阵儿暴笑：“……他妈的傻子也配有媳妇？真有意思，奶奶的，你吃过你媳妇的奶吗？”匪军官一把将爷爷摔倒在地上，“老子要当着你的面，把你媳妇给做了。”说着又去撕扯奶奶的裤子。爷爷急了，他爬起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匪军官按翻在地上，骑在他身上手舞足蹈，冲着我那端庄秀丽的奶奶又吼起了他那混沌不清的歌谣“……四更里想妹子，长夜难眠，起身来到妹子窗前……”“砰、砰”两声沉闷的枪声，打断了爷爷那混沌不清的歌声，爷爷在冲奶奶做最后的微笑后，倒在了地上。父亲从曾祖母怀里脱出来，扑到爷爷的身体上扯心揪肺地嚎啕：——大大——大大！匪兵们见爷爷被打死，连忙翻身跃马，夺路而逃。
　　 曾祖母听到匪兵打死爷爷后，并没有流露出悲伤，只是平静地叹了口气说：“这样就好了！”
　　 一年后，曾祖母去世。奶奶就成了那个破败院落的主人。
　　 十二年后，当年那个收羊皮人成了省长，他派人来接奶奶到省城去，奶奶不肯。她只是把那群山羊卖了，交给来人说，这是她十三年的党费。最后她同意把父亲接去，并告诉父亲，他是红军的后代，也是苕子的后代。不久，奶奶便死在了收麦子的地里。
　　 五十年后，父亲也不幸在军区参谋长的任上离开人世，临终前，他让我回村代他看看爷爷的坟头，看看在老家的乡亲们。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在市县有关领导的陪同下，我来到老虎山下爷爷家所在的小山村。轿车刚一停稳，便有一群人涌了过来，像看外星人一样打量着我。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也不相信村里有谁家会有如此尊贵的客人。
　　 “你找谁？”几位老人边问边打量着我，努力地猜测我是谁。
　　 “我来看看爷爷的坟，也是专门来看看各位乡亲们的。”我也努力地在老人们身上找回我爷爷的影子。如果爷爷还活着，也会像他们一样悠闲自在地享受着天论之乐，我想。
　　 “你爷爷是谁？”老人们面面相觑。
　　 “是苕子！”我把声音略略提高了些，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要让他们知道，我就是当年村里最苕那个人的孙子。原本我以为我的回答会招致一场哄堂大笑，不想，当他们得知我就是苕子的孙子之后，竞都失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