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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金达莱


作者:新疆边地 秀才,1117.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894发表时间:2016-09-09 20:27:42
摘要:一位抗美援朝老兵的故事


   孩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不多了,从医护人员和来看我亲友们的眼神儿里我已经觉察出来了,别忘了我可是侦察排长出身。你们都在哄我,以为我怕死啊,你们错了,我不怕死,也许我早该死了。这几十年里,我一直在饱尝着一个本来该死掉却死不掉的人活着的滋味。好在现在真的快死了。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这样的活不如早早地去死。我常想,同我那些长眠在鸭绿江对岸的战友们相比,我活下来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在胶东同小鬼子兵拼刺刀我都没死,我一连捅死了好几个鬼子兵。其中有个狗日的像是个学生兵,长张娃娃脸,一副斯文相。他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几下在就被我砸趴在地。临了,他冲我说了几句我这辈子也没琢磨明白的鬼子话。估计应该是:老哥啊,看在我八十岁老母的份上,你就饶了我吧!或者是:狗日的,你杀了我吧,老子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我当时犹豫了一下,不想这狗日的趁我犹豫之际猛地给了我一刺刀。你看这伤口现在还在,就在左肋骨下面。我当然饶不了他,一下子就把狗日的整死了。所以我从此后更加痛狠小鬼子,鬼子的鬼话你永远也别相信。
   在葫芦岛跟国民党守军苦战三天没下火线,全连只剩下八个活人,我当然就是其中的一个。战斗结束后,连长紧紧地抱住我,哭着说:“明明看见你挨了炮弹,别人都死了,你狗日的命咋这么大哩!”在贵州剿匪时,我和指导员并肩走,忽然听到了指导员“啊”了一声,转脸一看,指导员已经死了。他是被土匪暗枪打死的,而站在他身边的我却是好好的……你看,稍不留神儿,我又扯远了。我这人就是这样,说起话来没边无拦,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孩子,我快死了。我不用哄你,谁也不要骗我。人虽将死,心里明白。我早该死了,要是我在四十七年前就死掉了,你的档案里咋也不会没有我的名字,我可是你的亲娘舅啊!哪有外甥的档案里没有舅舅名字的?
   孩子,你别解释,我不怪你,我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没早点死掉。我把你这个当作家的外甥大老远从北京叫到新疆来,不是让你为我守灵送葬,更不是让你为我的死哭上几鼻子。等我把话说完,你就回去吧。你是个大忙人,天天都有文章可做,何必候在这儿等一个糟老头子的死呢?死这东西说不上,有时一会儿功夫,有时需要好一阵子。
   反正我是快死的人了,在我死之前,你要替我记点东西,不然的话,就是死了也会觉得憋屈。你拿出笔和纸,我讲的你都记下,一点不落地记清楚。这些话都是我这辈子没对外人讲过的,我不说出来,死了也不安心。开始记吧,孩子。
   我是五二春入朝作战的,一踏上朝鲜领土,就受到金日成首相的接见。金首相看上去很年轻,白白胖胖的,当然比咱们彭老总还年轻。人家是一个国家元首,和我们这些普通的指点员都一一握手,能不让我感动么!我那时是个连长,你别看只是个连长,打仗时作用大着呢,司令员是后防老大,连长是前线老大。所以看有些人下军棋时不把连长、营长当一回事,动辄就让对手吃掉,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咱们彭老总是一个天生的帅才,打得麦克阿瑟、李承晚之辈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入朝五个回合,把美国佬从鸭绿江边赶到汉江以南,并一举解放了汉城,可把祖国人民和朝鲜军民乐坏了。可由于后勤和装备问题,战线拉得太长,就让美国鬼子钻了空子,部队不得不后撤。我们师当时在汉江以南,当时后撤的命令下达得比较突然,敌人装备精良,合拢得又很迅猛,很快就完成了对我们师的包围。师里决定突出重围,撤往汉江北岸,命令我们团担任掩护任务。美国佬开始占据着战场的主动权,仅有半天时间,我们团就减员过半,损失惨重。所以中央提出解放军的装备要现代化,作为一名老兵,我是十二分的赞成。
   孩子,现在打仗光靠硬拼不行,现在早已不是冷兵器时代了,要是赤手空拳对打,我一个能打他们三四个。可狗日的美国佬精明着呢,他们不硬拼,这一点比日本小鬼子还差劲。战场上一开始根本见不到他们的人,先是用飞机轰,然后用大炮炸,最后步兵才跟在坦克屁股后面懒洋洋地冲上来。
   孩子,你给我倒杯水。好!我接着讲!可怜的是我们老连长,在朝鲜时他是我们营的教导员。他的前胸被敌人打了七八个大窟窿,肠子都流了出来,临倒下还在大声喝骂美国鬼子:狗日的美国佬,老子就是不服你们,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饶过你们!他怒目圆睁,声响如钟,牺牲时的情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美国鬼子吓得后退几十米,好一阵子才敢慢慢靠上来。
   苦战一宿,我们弹尽粮绝,最后被压缩到汉江边一个窄长地带。我们说起来还有一个连,其实只有十几个人,还有两个是二营跑错队的“糊涂虫”。我和指导员简单商量后作出决定,利用星夜突围。当我们跳入冰冷的汉江准备泅渡过江,岸上灯光骤然亮了起来,顿时美国佬的枪声大作,我冲着美国佬大声叫骂:我操你祖宗,美国鬼子!这时,一颗重磅炸弹在我身边炸开,渐起几丈高的水柱,我也被掀在半空中失去了知觉。后来才知道,全连战友,包括那两个被我骂作糊涂虫的二营战友,竟无一人生还!战争是多么残酷啊!
   孩子,你把右边抽屉的药片拿出来,我该吃药了。我的病已经没救了,吃啥药也是白搭……我刚才说到哪儿啦?你看我这记性,对,我说到就此死掉,在朝鲜烈士陵园长长的烈士名录上一定会有我的名字,你们的档案里也不会不提你老舅我的名字。然而,问题就在于我当时没死掉。为什么我没死掉呢?我这几十年时常后悔不已。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旧木屋里的一张“踏踏米”上,一位端庄秀丽的朝鲜姑娘正盘坐在我身边。见我醒来,姑娘高兴得手舞足蹈:“阿妈尼,他醒啦!”这时,一位和眉善目的朝鲜大妈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掀开门帘进了屋,连声说:“醒了就好,姬子,快扶志愿军同志坐起来,把炭火再拨旺些!”
   “我在什么地方?”我吃力地张望着她们,问道。
   “这里是江宁道大竽村。你是从汉江上面冲下来的,前天早上我在江边取水时发现了你。”姑娘腼腆地说道。
   “姬子把你背回来时,你都快冻成冰块啦!”阿妈尼比划着说。
   我感激地看了一眼面带羞色的姬子姑娘。这才发现自己那身破旧沾满血垢的军装早已不知到那去了,而此时穿着一身新内衣内裤时,我的脸不由发烫起来。因为除了姬子姑娘,还会有谁来为我换洗衣裤?为了改变窘态,我转开话题问道:“我的战友们呢?”
   “志愿军主力部队已经全部北撤了。”姬子说,“广播里说,美军已到达‘三八线’了……”
   我听了不由一惊,意识到自己追赶部队已经十分困难了……
   在朝鲜这一年零四个月(其中有五个月在战俘营中度过的)当中,在江宁道大竽村这段日子是我最为难忘,也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姬子母女对我不微不至的关怀照顾使我重温了家的温暖,甚至暂时淡化了离别祖国和亲友的寂苦,对于她们,我有着说不出的感激。
   我是那种命大福不大的人。有人说狗有三条命,我的命比狗还硬,至少有五条命。五岁时重病一场,又没钱治,人已经不行了。你外公把我背到坡崖里,挖了个坑往里面一撂,准备铲土埋掉。你妈妈看到我的脚丫子动了两下,赶紧对你外公说:“爹,爹,我弟弟还活着哩!”你外公这才又将我从墓坑里抱出来,还骂骂咧咧:“狗日的命真大!再晚一会就活埋你这鳖孙了。”
   姬子母女用几顿饱饭居然治好了我的伤,正当我指望着早点归队时,阿妈尼却给我出了难题:她让我同姬子结婚!
   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可阿妈尼却认真地说:“按照我们朝鲜人的习惯,凡是接受姑娘‘女红’的男人,就要对姑娘誓死不渝,娶她为妻!你在中国并没有妻室,就娶了姬子吧!现在世道怎么乱,把她嫁出去我也就放心了。等将来有机会儿,你就带上她回到你们中国去,让她也做个中国人。”
   我这时才想起姬子送我一只精巧荷包一事,那荷包上绣着一朵红红的金达莱。这不,还在这儿,几十年来我和它形影不离。在集中营时,老美鬼子兵砸断我两根肋骨也没有抢得荷包,碰也没让狗日的碰一下。
   孩子呀,你看,不是姑娘用心去绣制,金达莱不会如此逼真,色彩不会这般血红!孩子,其实我没有资格拥有这荷包的,更没有资格拥有姬子这样好姑娘的一颗心。于是我急忙向大妈解释说:“阿妈尼,我不懂朝鲜民族习惯,我是中国军人,部队首长说不能娶朝鲜姑娘……”
   “孩子,你就别傻啦!那些道理我都懂,可是现在你暂时回不去啊,宪兵和韩奸们到处在抓人。你同姬子结了婚,你就是我们大竽村的姑爷了,好歹也有个立足的地方了。”阿妈尼说。
   在做任何解释都没用的情况下,我只好与姬子结了婚。孩子,你给我一支烟,啥?医生不让抽,管他呢,医生还不让死呢,可该死的还得死去!你给我点上,好,我接着说。
   你舅母姬子是那种天性善良的好姑娘,这么多年我也没遇到第二个。我们相濡以抹,恩爱倍加,日子虽然艰难,可很幸福。我跟着她学会了不少朝鲜语,她也跟着我学会了不少中国话。她憧憬着跟我一起回国生活,所以学起来特别认真。可好景不长,到我被宪兵特务抓去为止,我们在一起生活只有十八天时间。我们从来没红过脸,更甭说吵嘴了。
   出卖我的是你舅母的堂哥、宪兵分队长金定仁。那个无赖的家伙用我换了一沓子美钞,后来还做了中队长啥的。我被抓上囚车时,你舅母当即哭得昏过去……在这个世界上为我付出这般真情的只有你舅母姬子,所以我咋忘记呢?你说呢,孩子?
   我和一批难友们被关押到济州岛战俘营。美国佬的鬼点子那才叫绝:济州岛四面环海,你根本没法逃走。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我始终不屈。美国兵极为凶残,难友们几乎天天都有被他们打死的。死归死,但活着的还是不屈从。
   我前面讲过,我的命比狗的命还硬,就是打不死。板门店谈到签字后,作为第一批遣返人员,我便为其中一个,美国佬大概是嫌我的骨头太硬,不好收拾。许多难友被折磨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但我们还是互相搀扶着,高昂着头走过“三八线”,当祖国鲜红的五星红旗跃入眼帘时,我们像是一群走失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身边一样,止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发疯地同战友们拥在一起,呜咽地唱着国歌……
   由于我们是被俘人员,迎接我们的没有鲜花和掌声,刚回到祖国便被隔离起来。随后我们便被开除党籍、撤职、剥夺军籍,有的被遣返回原籍,有的被分配到劳改农场。
   我被遣送到生产建设兵团的一个团场里,在畜牧连里接受劳动改造和人民的监督。“三反五反”时,我因为那段说不清楚,也无法说清楚的历史,又被揪出来重新审查定罪,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刑满后,我要求在团场当农工,这一干又是二十多年。
   这么多年,就是再苦再累,受再多的委屈,我都能扛过。因为我心里有你舅母。为了她,我受再多的苦难和冤屈都是值得的。可她们家在南朝鲜,我们俩天各一方,见一面比登天还难啊,谁有啥办法啊!
   中韩建交后,我委托在外交部东亚司工作的一位老战友的儿子打听你舅母的下落。得到了消息是,你舅母早在六二年就去世了。她至死没有改嫁,她至死仍在眷恋着只同她生活了十八天的丈夫……
   孩子,你记上了吗?记上就好,记上就好!你要是有机会到韩国去,一定要到江宁道大竽村去看看,去祭奠一下你舅母,她可是个好人呀!对了,我忘了告诉你舅母的大名叫金玉姬,她有个弟弟叫金定哲,现在可能还活着……
   孩子,你记下了吗?我没哭啊,我从不会淌眼泪,可今个是咋了?孩子,你把毛巾拿来……你把我这些事整理一好藏起来,千万不要拿出去发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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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以一个即将离世的长者的身份,自然而然地描叙了一段惊涛骇浪的历史——一个抗美援朝的老兵的历史。瞬息万变的战场,并不是所有活着的人,都是幸运的。对一个战士而言,能战死沙场,那是一种光荣。莫名其妙地活着,除了要接受敌人的欺凌,还得忍受同胞的质疑。能让他活下去的勇气,就是从不离身的金达莱,那是救他一命的妻子给的定情之物。文章通过战争,通过屈辱,通过爱情,向人们传达了人与人、国与国之间和平共处的必要,若能如此,世间将会减少许多的伤痛。此篇行文自然、流畅,推荐赏阅!【编辑:风飞沙】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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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飞沙        2016-09-09 20:28:22
  感谢作者对短篇的厚爱,祝文安笔祺!
2 楼        文友:风飞沙        2016-09-09 20:32:53
  追忆历史,我国将士为保卫山河,为邻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牺牲。这个世界,太需要和平,也太需要感恩的心。想想现在与韩朝的焦灼状态,回想当年的情谊,怎么能够望?
3 楼        文友:风飞沙        2016-09-09 20:36:46
  这里的回忆字字带血,句句是泪。一个老兵与他妻子的故事,虽然是跨国的,却能如此痴心不改、矢志不渝,让人感动。愿两国交好,免生灵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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