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故事决赛】巧珍(散文)
一
十二年前,巧珍原有一个不错的家庭,所谓不错,无非就是常人所希望的那种夫妻相安,日子平静到无事的安然。
那一年,巧珍的儿子刚满十三岁,少年老成的儿子不但乖巧懂事,而且学习成绩也好,这真是少费了她不少的心思。老公呢,就在那个市区汽车厂工作,那时候的汽车还没有发展到鼎盛阶段,但绝对已经是这个市区的标志性龙头企业,因为企业的前景和效益,加上老公所从事的工种,每月的工资收成比起同时期其他行业的人来说自然要高出很大一部分。她呢,就在附近的棉纺厂做个挡车工。按说,这小日子如同小河的流水哗啦啦的,是平淡而快乐的,是让人在紫火蓝烟的平凡生活中能够咀嚼到幸福的味道的。而巧珍,正是这样一位乐于在知足中享受平静生活的人。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巧珍似乎感觉这幸福的味道有点不对劲了,而这不对劲似乎又无关婚姻生活,也无关金钱。只是她每天早晨起来总是感到头痛、头晕,浑身上下常常有一种无力的感觉。当然,这种身体感官上的不对劲巧珍一开始是不当一回事的,她把它归之于人省力了身体变娇贵了。直到三两个月后,情况不见好转,而且似乎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的时候,她才终于想到该问问老公了。
这一天,早饭后,巧珍和老公说,“哎,强他爸,你说,我会不会生什么病?这几个月怎么老是不得力?”
“三十多岁的人,会有什么病啊?依我看,你还是原先的样子。要说人总有不得劲的时候,我也是,这正常。你呀,大概是听那些女同事们平时说这说那的,也往自己身上联想了。要我说没事的。”老公一边低头扒拉饭一边不以为然地回答。
“说来也是啊,现在不比在菜园里做的时候了,肯定是人变得娇气了。”听了老公的话,巧珍自己给自己下了个结论。下完了结论,她还是继续上自己的班,做自己该做的事。可是渐渐的,她胃口变差了,恶心、呕吐、腹泻变成了常事,这样天长日久一张脸变得又黄又瘦,这一来,同班次的姐妹看出明显异常了,她们七嘴八舌地纷纷提议她还是去医院看看,她还犟着认为自己肯定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这样拖着、耗着,直到在上海工作的弟弟有一次回家来看望她。
一进门的弟弟看到姐姐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瘦?脸色这么难看?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弟弟惊疑的口吻和一连串的问号似乎把巧珍从自己老公那里获取的信息颠了个个儿,于是,她把自己身体上的困惑和弟弟稍稍地聊了点。
“不行,姐,这种情况怎么可以拖?我得带你去医院查一查。你这样糊里糊涂的要真有病了怎么行?”
“既然弟弟这么说,那就等你姐夫下班了去吧。”
“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姐夫。看他什么时候空。”
等到巧珍老公回来,三个人去了县医院,整整半天的时间,挂号,化验,检查,最后的结论竟然是“尿毒症”!
二
病症被确定下来的第一时间医生要求巧珍住院治疗。而弟弟则提议再去上海大医院诊治一下。对此老公未置可否。
最终,上海医院的诊断也是尿毒症,医生建议最好的方法是进行肾移植。老公说“反正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我们先回家吧,商议后再做决定。”
一周后的晚上,老公支开儿子郑重其事地坐到了巧珍的面前,“巧珍,老实说这几天晚上我都没有好好睡着,我思前想后,觉得有些话我们还是先说为好。”
“你说,我听着。”
“那我就直说了,你我夫妻这么多年了,也用不着拐弯抹角。巧珍,不是我狠心,实在是你这个病生得太出格,换肾,十几万元的费用,老实说我出不起。”
“嗯,你不说我还真的忘记了你我是夫妻多年了!那你说怎么办?”当那句病生得出格,我出不起的话如同滚石样从对方的嘴里滚出来的刹那间,巧珍惊呆了,之后,她如同打量天外来客样死死地盯着对方的脸看了好久,直到那张脸在她的眼睛里变得灰头土脸后,她才接过了话头继续说。
“我明人不说暗话,现在有两个方案:第一、你要肾移植,行。可以。我们马上离婚。离婚后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与我无关。这路让你自己选,不是我逼你离婚。至于房子,本来就是我单位分给我的,意思你应该懂。假如你要儿子的话,我可以另外补贴你二万元。事先说清了,这是极限!没有讨价还价!第二、不离婚也可以,毕竟你现在生病了,我绝对没有赶你走的意思。我的意思就在镇医院开点药在家里吃,要实在挺不住了不还有血透吗?说句不好听的,反正就是这回事。慢慢拖。”
听着老公那些冷硬得如同冰块样的话,听着那些如同钢镚儿样的字从那个洞洞里接二连三地往外抛着,望着风风雨雨一路走了十五年的老公,巧珍再次摇摇头,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掐一下大腿,生疼生疼的,哪里是梦啊?面前坐着的人那张嘴一开一闭的不还在说着挖心的话么?
那人在说“这人要倒霉呀真是吃口水都塞牙。”
那人还在说“好好的一个家,这下让你这个倒霉的病一来,全泡汤了。”
那人又说了“一件湿衣服裹在了身上,脱都脱不掉,真是晦气!”
“好。你不用再多说什么了,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让我好好想想,我得枕头垫高了想!老实说,这不是小事,我还得和我父母弟弟商量一下。”强忍着泪,巧珍转身回到了卧室。生平第一次,她见识了什么叫冷酷无情,她体会到了那句‘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真正意境。
“你最好早点拿出答案来,我上夜班去了。”话毕,老公摔门而去。
三
第二天的上午,巧珍带着那些话去了父母家,父母、弟弟围着巧珍坐着,巧珍把老公的那些话告诉了家人。
“这样的狠心人,还真是少见!现在老婆病了竟然以此为要挟提出离婚?亏他想得出!我去撕烂了他!”弟弟一拳打在台上,随即“霍”地站起了身子。
“珍儿,既然在这样的时刻,那个国良提出这种要求,说明这个叫国良的人是没有良心的人,换句话说,他的心是生铁做的。在他的心里大概钱才是最重要的,也罢,这样拖下去,估计对你的身体也没有任何好处,我的意思既然这样还是让他走阳关道去好了。但愿他以后无病无灾一活千年!”这时候,拉住了弟弟的爸爸又开口劝巧珍。
“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他忘记了我是怎么对他的了。”
“这人要有良心,狗就不吃屎了。孩子,凡事想开了就好。”
“强强才十三,我不想他做一个没有爹的孩子啊。”
“这样的父亲,姐,你以为有和没有还有区别吗?虽然从目前看起来你处于明显的弱势,但,依我的意思也是离了干净!”冷静下来的弟弟也劝巧珍。
“我只是不甘心,凭什么?我就绑死他。”望着爸妈鬓角上的白发,她酸楚的泪水滴滴答答的落了下来。
“离吧,珍,让他看看,没有他,你也会活得好好的。其实呀,这个国良也是太心急了点。这几年里,你爸爸在工地上做预算,加上退休工资也积攒了一点钱,做肾移植的钱,我们想办法。放心,天塌不下来。”妈妈拉着巧珍的手,摩挲着。
“姐,像这样没有心肝的人,你留在身边只会增加你的痛苦,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同意爸妈的意见。钱的事情我们共同想办法,你放心。我回头打电话和华英说,让她把家里的钱都准备好,加上爸妈的,我想问题不会太大的。我们争取早点手术。”
“我再和强强说说。毕竟孩子也大了。”巧珍想,儿子已经大了,离婚是大事,总得跟儿子说一下啊。
已经初中一年级的儿子比巧珍想象中明理多了,听到妈妈的话,他先是一惊,接下来却说出了与他年龄不相称的话“妈妈,你不要顾虑我的想法。这样的爸爸太冷血了,他太叫我失望了。你离吧,这样的爸爸我不要,我跟着你,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
接下来,涉及到是先离婚还是先去做手术,对方说“你反正还要等肾源,现在空着也是空着,你也别指望拖到手术好再离,我不会多拿一分钱出来。按我的意思,先把事情办了,这样你以后不是可以一心一意做手术了吗?”
离婚手续办得倒是顺利,只是那另外二万元的钱说是要分二年给。家里的积蓄前几年因为那个狠心人的一场车祸也用得所剩无几了,余下了三万多的钱,那人提走了一半,说他还得重新成家,剩下的也就拿到了一万多一点,时隔不久,巧珍进行了肾移植手术,所有的费用除了离婚时候拿到的这笔钱外,其余的全部由父母和弟弟筹齐。
出院的那一天,父母把已经无家可归的巧珍和儿子接到了自己的家,“珍儿,从今以后,你和强强就在这里生活,放下一切的心事,什么都不要想,把身体养好,这才是最最重要的。懂么?”
“姐,排异的药物由我们负责,再说不还可以报一部分么。放心,问题不大,你只要安安心心养病就行。”弟弟和弟媳拉着她的手宽慰她。
“妈妈,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外公外婆,等我赚了钱,我一定要把舅舅的钱还掉。”懂事的儿子也在旁边和她说。
“傻外甥,谁要你还啊?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以后长大了好好做人就够啦。”假如说遇到那样的丈夫是巧珍的不幸;遭遇那样的病痛,是巧珍的厄运的话,那么,同时拥有了无私的父母、重情的弟弟和懂事的儿子的她又是幸运的。
四
日子在平静的过渡中流走了三年。三年,日子过得跌跌撞撞,但也还算得是日子。这期间,巧珍只能在身体力行的情况下做一些小手工,赚一点孩子的学费,而每个月价值二千多的排异药物,除了报销的一部分,其余则大部分依靠弟弟、弟媳无偿的付出,巧珍知道弟弟弟媳的日子也并不宽裕,虽然弟弟有自己的小公司,可是,一家三口的开销在上海这个地方也不会小。“唉,我就像一棵菟丝草现在只能攀着你外公外婆和舅舅这两棵树上了。”巧珍常常和儿子说。
“妈妈,你说的我都懂。妈妈你放心,我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爷爷奶奶和舅舅的。”懂事的儿子每次都是这么安慰着她。
常言道屋漏偏遭连阴雨,这一天,巧珍妈妈因为身体不舒服去了医院,结果却是又一个晴天霹雳在这家的天空炸响,妈妈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被收住在县人民医院的急诊室。
这一夜,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巧珍的妈妈想了太多太多,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病了,女儿巧珍怎么办?她不断地叨叨着“我这一病孩子以后怎么办哪?”她以为自己已经得了血癌,她絮絮着“我一个六十岁的人了,大把的钱花在自己身上,不值得啊!再说,自己花了钱,巧珍用什么?就靠老头子那一点退休金和工地上的收益,除去了一家四口的开销还有多少钱?哪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这一天的黎明,一夜无眠的妈妈乘着天刚朦朦亮的当口,终于支走了陪伴着的老父亲,最后,她把偷偷写下的遗言放到了枕头下,然后从医院的窗口飞身跳下了。老母亲在遗言中说,“我已经活了六十年,余下的,我把它送给巧珍。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对儿女平平安安、健健康康,能如此,我足矣。老头子,告诉孩子,不要为我难受,不要为我流泪,尤其是巧珍,一定叫她好好活着!不要辜负了为娘的一片苦心!”
那一个早晨,得到母亲跳楼自杀消息的那一刻,巧珍肝肠寸断,都是因为自己啊,害得妈妈有病不敢治,害得弟弟一家跟着受累。
那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天空下是沉重得几乎不能呼吸的一切。送走了妈妈的巧珍,终于独自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房间里,她哭着、呜咽着把绳子系上了挂电风扇的吊钩上……。
“珍儿,你在干什么?开门,你快开门。”关键时刻爸爸发现不对,在门外拼命喊着。
“姐,你想干什么呀?快开门。”
“妈妈,妈妈。”儿子也在叫着,最后是老父亲情急中找来了斧子打开了门。
“巧珍,你真是不孝啊!”险险地从绳套里救下巧珍的爸爸老泪纵横,他语不成声地指着巧珍恨声呵斥。
“爸爸,您让我去陪妈妈吧。”
“你妈妈已经走了,你这个傻孩子难道不知道你妈妈的心?你真的不知道你妈是为谁走的?”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可怜的妈呀,都是巧珍害了你啊!”
“姐,你既然知道妈妈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你要真的选择这样的走法,你,你,姐姐呀,你对得起谁啊!”弟弟一边说,一边也是涕泪纵横。
“姐姐,你只有好好活着,才是对妈妈的最好报答啊。”弟媳也泪眼婆娑地相劝。
最终,被救下的巧珍摸着儿子的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妈妈走了,剩下了老父亲一个人,看看老父亲这几年为了自己,白发已经多过了黑发,要是我再……巧珍不敢再想下去了,弟弟远在上海,自己虽然不能为老父分担什么,可起码能陪陪老父,这天大地大的恩啊。还有儿子,眼看着儿子一年年长大了,巴望着儿子早点成材才好。
从那以后,父亲,巧珍、儿子三个人一起生活着。又二年之后,父亲遇到了一个相知的同命人,结合的前夜,父亲叫来了巧珍。
“珍儿,爸爸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爸爸需要你的理解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