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夏之绝句(散文)
一
夏正茂盛,如血气未定的少年。
《史记·夏本纪集解》里说:“夏者,乃帝禹封国号也”,早在新石器时期,夏已自成为一国。夏之后,遂有商,商亡而又生周。从此王朝兴之废,便如春夏之交替,流转不休。
骨子里喜欢夏的人,想必也向往夏天里那份酣畅淋漓的热闹。西北之地,每个夏季都很漫长。不知是因了地势的缘故,还是别的一些原因,在酷暑的月份里,很少会有暴雨光临。至于眼下的秦地,日头仍旧是极长的,气温仍旧是极热的。到了傍晚,穿过任何一条巷子,都可以看到手摇蒲扇,开窗纳凉的老太太们。这些老太太让我无端觉得亲近。就像在长安城的小酒馆里,我更喜欢跟不相干的人待在一起,无人知道彼此的来历,却可以预见心底的风尘。虽然从未跟他们交谈。更多的时候,在路过的瞬间,我们只是互相投以眼神的碰撞,就是这种鲜活的生活气息,让我毫无防备地走入了市井的深处。
夏正热烈的时候,蝴蝶不飞,风雨不来,上下天光为之一白。汗如泉涌已是常态,而夜里蚊蝇捉对,每每喜欢长驱直入。愚钝如我,却苦无良策应对,实为心腹之患也。一日得闲,清理小屋里的卫生,才发现南边阳台的窗纱上破了一个小口子。一道斜而细长的划痕,似乎是猫爪挠出来的样子。猛然回想起在房间里,的确存有未吃完的鱼肉罐头,因为没有来得及处理,惹来些不速之客的造访,倒也在情理之中。此等小事我自然不曾放在心里,谁料接下来在我上班的过程中,这厮便在房间里很是肆虐了一番,垃圾桶倒了,橱柜的门被打开了……屋内虽然杂物不少,好在容易收拾。但自此每至傍晚,便不敢把窗户开得太大,怕还有逐臭之客循味而来。
正所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噫——这只破猫,好歹在我身边流连了数日,没有近朱者赤,反而做起了梁上君子,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心下思量,日后遇见,定要在它头上敲几爆栗才行。后来的某一日,大约是在晚上九点,远处忽然传来拖长了声调的“喵——喵——”叫声,这声音仿佛有一股魔力,叫得人心也柔柔腻腻的。我正伏案抄书,搁下笔头,不禁默默猜想,这只与我同吃了一盒罐头的猫该长什么样子呢?
遂走过去,把门留了一条缝,想放它进来。大约是鱼肉罐头已经被扔了出去的缘故,这只猫儿迟迟不肯进来。听见人的脚步声近,它的身影,便在沉沉夜色中一晃即逝了。忽然间,便觉得夏天的猫也挺好看,那一身的皮毛都在闪闪发亮。我追出门去,目送着这团毛绒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这小家伙,来的时候轻轻巧巧,走的时候叶落无声,它若是除了逮老鼠这项本事,还会捉蚊子,捕苍蝇,那该有多少人拍手称快啊……不过话说回来,估计真这样进化下去,青蛙也就该要找蜻蜓联名抗议了。
静思冥想之时,忽见一抹夜色从窗口钻了进来——原来却是那只猫。它为我带来了飒飒的凉风,而我却无心再招惹这小家伙。一人一猫各自呆在一间小屋子里。片刻功夫,屋外风雨声大作,我于是枕着雨声睡去,醒转来时,早已不见了它的影子。
窗外的夜雨,如珠帘一般被人渐渐卷起。看着远处的爬山虎,在雨水的冲刷之下,绿得好似一潭湖水。
二
夏多妖娆,如铅华洗尽的美女。
又一日,览卷完毕,孤枕正是难眠,忽然遥见一弯残月,渐被浓云包裹。寒山吐月,遂想起韩愈写过的诗来:夜半阴气始,淅然云景深。这样的句子,这样的场景,只能在夏天,只能在夜里,才能感受到那种深入人心的美丽。
亲爱的夏,其实你早就晓得,不光是韩愈,更多的古人用他们那无双的才情,已经将你铺展地足够引人入胜了。就在那些深情的诗句里,一代代人都情不自禁地爱上了你。
倘若,非要让我拿出一些词语,来修饰你的兄妹姐妹们的话,那么,春天的一片姹紫嫣红,理当是百花齐放;秋天自有落木无边,理当是删繁就简;而冬天的百兽潜藏,理当是养精蓄锐。可是,一旦轮到夏天你呢,万物都在你这里放肆,万物都在你这里流连,万物都在你这里欣欣向荣地生长。
夏,毕竟有干脆爽朗的底子。一如那隐匿在军中的花木兰,起初不曾被人留意,忽一日猛然惊艳于敌军阵前,不由人连叹英雄了得,豪气了得……或许这夏,就该是这样,无人比肩之时,就该登峰而造极。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这是白居易眼中的夏天,总觉得五言诗句太过于白描,不如六言诗句抒情,所以读到“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便有了一种欢喜,然而总觉得少了颜色,又看到“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杜甫眼中的夏天,正是乡村里的绝唱。
只有在夏天,才能瞧见树树杨花,于路边铺满白毡。
只有在夏天,才能遇到层层荷叶,在池塘叠着青钱。
也只有在夏天,才能以石为枕,以竹做床,在流萤的光影里,效仿高人雅士,北窗高卧,一梦到黄粱。
夏的清晨最是宜人。
西北汉子被风沙吹惯了,对于气候并不十分挑剔,比如说我吧,每至夏天而胃口大开,跟着老伙计出门访友,随便往街边烤串摊上一坐,一个下午就在啤酒泡泡里消磨掉了,体重总会在这样的时刻慢慢往上涨。
时节过了芒种,气温急剧攀升,此时郊外闲游,尚有风生麦气,幽草胜花之情怀,到了酷暑难耐的三伏天,人便经常大汗淋漓地赖在马路林荫下,作一副苟延残喘之状。
狼狈之余,常常想起秦观来,他在七夕之夜塑造了那样凄美忧伤的场景,总让有情人在心中默默感叹。至于那杨万里眼里的清新之夏、赵师秀眼中的活力之夏、翁卷眼中的多情之夏,千姿百态,更不消说了……
三
夏也漫长,如昼坐惜阴的老人。
日本古典文学家清少纳言早在《枕草子》里说过,“春,曙为最,夏则夜。”这话原是不假的。白天的都市如蒸笼,我们都是四处行走的包子。其实,夏天的黄昏最美,竹摇风动,影罩幽窗,开窗若再能瞧见半亩荷塘,也相当令人向往。
小时候在乡村,村人外出打工者少,在家务农者多,邻居中大半都喜欢种莲藕。大约藕在淤泥里,不用像麦子、玉米一样薅草,只需引渠灌溉,便可茁壮生长,确实比较省事。每逢过了端午,见一池莲花不离家门左右,且又清香扑鼻,午睡醒来总生欢喜。欢喜之下,索性约两三玩伴,顶着炎热的日头,或捕蜻蜓于叶上,或钓青蛙于藻中,或捉泥鳅于水底……夏日里的乐趣,无论如何是说不完的。
白日里,这些都是喧闹的,教人循声而望的,那么晚上呢,晚上是冷清寂寞的,所有的繁华都已收场之时,便惟有“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了。是的,只有风,只有水,这寂寞才是绝世的,是男人的孤独,是诗人的孤独,透着“风萧萧兮易水寒”里的决绝与苍凉。
夏天呵夏天,我早该料到,你既容得了热闹,自然也受得下冷落。我心中的夏天,黎明的风儿定是凉凉的,最适合手捧一本悦人耳目的书籍,在一处安静的老院中坐下。彼时书卷泛黄,花落其上,也算是绝美的场景了吧。
遥想当年司马迁在《史记》里为尧、舜、禹等神州风云人物做传时,说大禹在治水之时,心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薄衣食,致孝于鬼神,于是渐渐地,那洪水便退走了。和他的父亲一样,禹的生命里带着悲剧的底色,就在那些漫长的漂泊岁月里,就在三过家门而不敢入的蛰伏中,十三载的劳身焦思,终于成就了英雄身后的功名与伟业。
大禹善治天下九州之水,却管辖不了时间。逝者如斯,当部落首领的儿子打破禅让制的那一天,一个与夏有关的王朝便浓墨重彩地登场了。
若说夏是一首绝句,我想当初写这句话的人定然带着一颗诗心。而今千山已远,只是对夏的记忆,仍旧停留在流水淙淙的小河中。
——那夏的况味,已长留在了故乡。如对那古旧之残卷,褪色之绢本,唯有深入其中,才能预见到光阴凋落后的天真,在若干年之前,夏作了中华帝国的起始;而在若干年之后,夏依旧是诗人嘴里的绝唱。
转眼入秋顿凉,伏维珍重。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
难怪有个地方看着不顺,还有个地方看着不爽,反正你是要改的,那我就看看便罢,话说又不急这两天,你个白痴。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我可木有熬夜O_o
简媜老师对我散文创作影响颇深,写这篇同题之文,也是在向前辈致敬,惶恐得紧。
转眼秋高气爽,又会是另一番景象,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