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春天，杨柳才开始轻抚北京护城河刚刚解冻的河水，燕子就开始忙碌着衔泥筑巢。就在这一天，一位不到16岁的小姑娘，被母亲从学校叫回家，告诉她，父亲破产了，人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自今儿起，家里已经没钱供她上学了。
　　 当然，母亲也给了小姑娘一个很好的前程，让她嫁给一位国民党的军官，这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当一名官太太，衣食无忧，住在有后花园的宅子里，闲来无事时，可以坐在紫色藤蔓的底下翻看小说或者自己写小说……
　　 不过这个小女孩没听母亲的话，自己个跑了，考进了一所中学，继续读书。母亲断了她一切生计，小女孩没吃没喝更交不起学费，那是在大雨滂沱的黄昏，河水暴涨，这位16岁的少女想就此了却生命。也就在这时候，一位翩翩少年救了小姑娘。
　　 让人惊喜的是，拯救小姑娘性命的这位翩翩少年面若明月，慧若清泉还是北大的学生。人生有时候就像月亮，大雨滂沱之后，跟着就是明月中天，花影扶苏。小姑娘在大雨滂沱的垂死边缘迎来了爱情。这时候的北京城，也是红肥绿瘦的春意盎然。自那天起，小姑娘在一所小学里当教师，那所小学过去是一座庙宇，红墙环绕，苍松虬髯，古老的门楼把小姑娘纤细的身影衬得浮娜柔软涓涓如水。
　　 爱情也许就是一幅水彩画，无论是小姑娘任教的那所小学校或者翩翩少年就读的北大，都在水彩和画纸以及排笔的咏哦声中，弥漫了湿润的粉色调子拥抱了生活的一切。同居的日子翩若江南的绿水，姑苏的小船，一切都在软语轻言里玉锦生香。即便是在春雨淋淋的季节，那白水飞溅，花瓣漂流的景色，也是亲吻的甜蜜或者如胶似漆的吴侬软语……
　　 在这样的日子里，小姑娘已经是美丽的女人了。她开始尝试着给报刊创作小说，并且有小说发表。这可是女人羡慕的生活，和自己喜欢的男人相爱，在爱情的缠绵里迸发出激情，再用纤长的手指书写成小说。所谓人间天上，银河拍岸，此生应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30年代，民国的时髦当是“叛逆”两个字吧？这位小姑娘从姑娘变成美丽的女人，她也知道，她深爱的那位翩翩美少年离开北大回到家乡时，还有一位小脚老婆。浪漫的爱情其实是自己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难道这就是抗争的结果吗？她为了摆脱母亲的包办婚姻冲出了家的樊笼自以为成了自由的鸟儿。当她在绝望中欲投河自杀时，遇见了一位叫做“玄”的翩翩美少年，他们相爱了。玄是有家室的男人，他和她的同居，也是叛逆的体现。但是，他叫“玄”，这一切，暗含了所有的理想或者幸福还都“悬在半空”抑或是一切的一切都太“玄”从而不着调不接地气？
　　 她没有林徽因的背景、也没有杨绛的留洋经历。如果非要牵扯的话，她有点像萧红。所不同的是，她在初写小说时，萧红已经是当红的作家，是她仰望的女人。不过，她在仰望别人的同时，没有忘记奋斗和抗争。“玄”，这个翩翩美少年，是她的爱人。民国时期的爱情，大抵是要和事业联系在一起的。像杨绛、钱钟书。像鲁迅和许广平……
　　 本文叙述的这位小女人，她和“玄”同居的房子，当是北京常见的那种古旧的四合院吧？到了冬天，是要烧蜂窝煤取暖的。青砖灰瓦冗长幽静的街道上传唱着叫卖豆花儿的吆喝声，在“玄”去北大读书的时间里，四合院里的这位小女人也在读鲁迅的《祝福》或是萧红的《生死场》。蜂窝煤已经没有了，冬天的北京城，冷得能让城墙上的大青砖裂出缝儿。好在还有煤油炉子，等“玄”从北大放学回来时，这位小女人白菜炒肉鸡蛋挂面，热乎乎地吃了，俩人钻进被窝里抱在一起取暖……
　　 深夜里有更夫敲响梆子声，夜夜的如胶似漆的恩爱，也许就在这寒夜的梆子声里慢慢的，越来越远，最后，也许被就深冬的寒冷封冻了。这位喜爱文学的小女人，也逐渐地感觉到了冬天北京的夜，真的很漫长……
　　 隆冬的日子，离着过年还有些日子，北京城已经响起了过年的爆竹声，似乎冬天就是为过年做准备的。有钱人家，早早就开始购置年货，这是一种活着的姿态，一年里，总是要寻找许多理由为着活着的滋味拨弄点儿味道。还没等颐和园的海子冻瓷实了，就开始张罗年货，到了这时候，平日里藏在宅子里的太太小姐们，穿着丝绸披着裘皮，俏丽地摇摆在古老的大栅栏里，那些深闺里的小姐们，大多戴着兔毛洁白的帽子，帽子顶上晃荡着一朵鲜红的毛绒球儿，喜鹊一般地穿梭在绸布店或者小吃摊。鸟儿一旦冲出樊笼，也就疯得不一般。寻常的日子里，哪里有这样的胡闹？按说都是富贵人家的女人或是千金，少得了吃的喝的穿的玩的？先不说满清遗留的贵族了，就是后来的暴发户在这京城里，又修筑起多少庄园？去过恭王府的人，哪个不惊羡富贵人家的奢侈？能成为这样人家的女人，不知道要修几世的福。仔细琢磨，女人的一辈子，无非就是个吃穿。如果非要拿吃和穿做个比较，似乎穿更重要点，这是虚荣。女人要漂亮，越漂亮，越有“名分”，有了名分，女人的滋味就蜕变成了滋润……
　　 身为女人，最高境界大抵如此。如此想来，女人这一辈子，其实简单也其实复杂更其实儿有点难。但说到底，就是把命简化到了不能再简化。只不过在简化的过程中，女人自己个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但不管你怎么复杂，女人的命就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了。中国的女人，几千年以来，大抵就是这样过来的。
　　 按照这个理往前推，本文叙述的这位小女人就不简单了，因为她看书并且准备好了要写书。换句话说，她把自己个的命，从根上变得复杂了。她不图吃什么或者穿什么。她在读书和写作过程中，让她居住的那套古旧的四合院渲染了一道浅浅的粉色。四合院古旧的灰砖、粗笨的门板还有那棵活了有一百年的老枣树，都成了一方月白窗棂的陪衬，似乎在大白天里，这古旧的四合院永恒地悬挂着一轮满月……
　　 冬天的四合院，一切都冻得坚硬。她爱的人从北大放学回来时，只有煤油炉子下挂面时短暂的热气儿，随后就钻进被窝里相拥……这样的日子，对于这样一位冲出樊笼的小女人来说，显然简单了。她家窗棂新换的窗纸夜夜渲染着月白的温润，这一小片温润，也许就是她心灵最后的温暖或者说是最后的慰藉吧？这也许就是潜伏在她心灵港湾的一叶扁舟，这只小船儿，它什么时候能够摇动起粗笨的船撸，漂摇在闪烁着星光的大海呢？
　　 新年将至的一天，她的妹妹来探望她。那是一个暖和的早晨，四合院的老枣树上蹦跳着两只喜鹊。古笨的四合院反倒衬得妹妹细润的身子宛若北方小河涓涓的流水。民国时期的美人，诚如当时大红的美人儿陆小曼，那惊鸿的一瞥，恰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钱钟书先生说，真正聪明的女子从不把自已打扮成才女的样子。端的是盈盈一笑，风情万种，这便是民国女子特有的风韵。
　　 妹妹就是这样的一位美人儿，那时候她已是当红的电影明星，她的大红大紫，让姐姐的落寞更显突兀。不过，本文叙述的这位叛逆的小女人，就是在这一天认识了卢，这一天，也是她走向更为复杂人生的开始。
　　 卢是一位东北流亡学生，她和他的相识，是在妹妹的公寓里。拱形的客厅里，围坐着十几位流亡学生，一群年轻人慷慨激昂，说的都是国家大事。这位小女人在纱灯柔和的光线里，竟然觉出了古铜色的凝重或者是铜汁迸发的热浪，一种金属般的质感，让这间拱形的客厅弥漫了坚硬的意志。显然，卢是这伙年轻人的领袖，他讲话舒缓，饱满的额头上有一缕黑黑的头发，他说话时，这缕头发便跟随者他的语言节奏微微地颤动着，这让他显得刚毅，有一种特别的男人的味道……
　　 卢和玄的不同在于，玄更适合做学问，属于戴金丝眼镜翻阅书籍的那种清俊之美。卢呢？他好像一把火，或者，是阒静淼淼江面上的一只杨帆的船，它逆水而行，是一种力量。
　　 这无疑开阔了这位小女人的视野，如果说和玄的相爱，是一曲小溪飞溅，空谷幽兰的诗的写意的话，那么，和卢的相知，则让这位小女人站在了大江的岸上，听到了江水拍击石岸的轰鸣。
　　 自这一天起，这位小女人走出了古旧的四合院，去北大当旁听生。这一年是1934年3月15日，这位小女人的小说处女作《热南山地居民生活素描》在东北救亡总会创办的《黑白》半月刊上发表。小女人有了一个笔名，叫杨君默。她原来的名字叫杨成业，她叫杨成业的时候，就是个小女人。现在有了杨君默这个名字了，她发生了蜕变，她已经不再或者说不想当一名小女人了。
　　 玄很爱她，虽然，他俩没有个名分。和玄的爱，真如古琴和山溪的回声。玄对她说，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窝里。她却在散文中写到，“听到他们对于国内国际大事的精辟分析，使我这个正在寻求真理，徘徊歧途的青年猛醒过来——啊，人生并不都是黑暗的，生活并不都是死水一潭！原来，中国共产党人为了拯救危亡的祖国，为了一个美好的社会的诞生正在浴血奋战！”（《青春是美好的》）
　　 玄知道了所谓“愿衔杨花入窝里”是关不住这个曾经叫杨成业的小女人了，她如今叫杨君默，她已经不是恋家的小燕子了，举手投足里，她更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雁了……
　　 她随后用“君默”笔名发表了短篇小说《怒涛》，写的是女知识青年美真割舍小家庭的爱，为大众的幸福，牺牲个人感情投身火热斗争的故事。至此，玄似乎全明白了。
　　 卢这时候经常在农村的古庙或者土炕上宣传抗日救国思想，改名叫君默的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作家很难见到卢。偶尔的机遇里，他们也许会有一两次散步。更多的时候，她只能坐在晦暗的光线里，默默地聆听卢和同志们开会时的讲话。也许，她在脑海里幻想过，他们在浮沱河边散步，漫天漫海的芦苇遮蔽了天空，微风徐徐，吹散了她的短发，卢饱满的额头上，那一缕黑硬的头发也微微地翘起来了……
　　 民国时代的男人穿戴，应该就是近代、现代乃至当代最受看的了。即便不穿西装，不修饰领带、手表或者手杖乃至金丝眼镜，你只就穿一袭灰色长袍，脖子上围一条围巾，也就突兀了一派儒雅的熨帖，总是让人眼前脑海里晕染出江水淼淼，孤帆阒静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即可爱又敬仰的滋味。
　　 其实，穿戴什么衣服是和时代的风云甚至月露霜花有着紧密关联。所以，民国时代的男人是幸运的。幸运是因为他们活在了一个乱世里，所谓乱世，也是产生思想和信仰的时代。这就好似山壑需得青松大河的拥抱，才会凸显出山的伟岸一般。换句话说，男人是要有内容的，有内容的男人，也是有魅力的男人。
　　 这样说来，民国时期有那么多美男子到了今天还常常会被人想起，也就不难理解了。也由此为那个时代的女人庆幸，因为，她们生在了一个产生美男子的时代。这就有了答案，缘何民国时期男人的穿戴最养眼，是因为这些美男子，不仅形象美，并且执掌乾坤，叱咤风云。倘若不能戎装骏马宝刀沙场纵横，也能“作别西天的云彩”，“挥一挥手，不到走一片云彩”。
　　 如是，民国的年代不仅仅是云水怒，驰马疆场电闪雷鸣。更有风花雪月，朝露晚红。那时候的爱情故事，就是到了今天，人们也无法忘却。所谓木棉花开，刑场上的婚礼。还有“秋之白华”，在那霜染青草郊外的阡陌小道上，瞿秋白和张之华脱离红尘的深潭宁静的爱情玻璃花。当然，最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当属徐志摩和陆小曼了……
　　 在这样一个丰富绚丽风云多变的年代里，已经改名的君默，她又怎甘心桎梏在一座古旧的四合院里和一个叫做“玄”的男人过一辈子呢？她毕竟有过一次冲出樊笼的经历，如果我们把她的第一次反对包办婚姻的行为比作叛逆的话，那么，当她把杨成业的名字改成君默时，她的命运也就有了“革命”的性质了。
　　 那么，卢和君默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呢？也许，在君默的心里，有两个卢。一个是实在可触的卢，是那个饱满额头上有一缕头发时时铿锵有力颤动的卢。这个卢，一如绽放的晨曦，让行走了整整一夜的人在极度疲惫中看到了希望。所以，这个卢，是她选择人生道路的老师。另一个卢，是山涧溪流的迸溅。是月明中天时的长箫低吟。是四季更替的风花雪月……
　　 我们由此可以看出，君默的想象力是很丰富的。想象力是衡量一个作家基本素质的条件之一，君默具备这个素质。但是，她的爱人玄又哪里不好呢？他文静稳重，读书人的那种才华裹身的洋洋洒脱，在沉淀收敛了的沉静里，是那样的养眼……
　　 两难中的选择，或者说是君默一个人自以为是的选择。当然，民国时期的感情因了西方思潮的影响，成为一种“解放”的表现形式或者“时髦”的具象表现早已经司空见惯。问题是，一个现实问题摆在了君默的眼前，她怀孕了。
　　 玄知道君默怀孕消息的反应，让君默落入了谷底。玄很不高兴，或者很低落。其实，玄是为了生计发愁。不过，在那一时刻，君默的心情糟透了，她以为玄在怪她怀孕或者已经嫌弃她了。
　　 偏偏这个时候，君默的母亲病危——就是再怎么不是，母亲的病危，她都必须去探视。那时候，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是因为害怕难堪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母亲病危期间，君默并不是时刻陪在母亲身边，一直到母亲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