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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脚手架上的人影


作者:文化老狗 童生,808.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560发表时间:2016-09-11 09:44:34
摘要:安全无小事。安全事故简直跟战争一样,带给人的不仅仅是财产的损失,而且是深入骨髓和灵魂的伤痛,甚至是人性的扭曲和幻失。


   你的办公桌右边靠着窗台。你的左边前前后后间隔摆放着几张同事的办公桌。这些同事都比你年轻,男男女女的,经常聊些家家户户男男女女长长短短的事体。也有时列举好多应试教育的罪状,还有时慨叹些道德的沦丧、贫富的悬殊、奖金的不平、环境的恶化、就业的压力、工作的负荷,当然也有时候谈说巧克力和花裙子。嘻嘻哈哈叽叽喳喳,大概麻雀合众国国家或地方议会中各派别的讨论辩论争论也似这般的。时而风风火火时而唉声叹气的,但不一会儿,几个年轻男女忽然间又都离开办公室了,世间又一下子变得像羲皇时代一般太平而静谧无声了。
   你微微偏过头向右前方望去。窗外不远处就是校园之外的土地和天空了。土地上一茬一茬的庄稼早已消失了身影,建造高耸大楼的各种材料被几种样式的卡车陆续地运过来。这些建筑材料横七竖八地卧在地面上,它们自己也找不到被安排的规则顺序或原则。地基早被夯严实了。脚手架懒洋洋慢吞吞地升高着,正在孕育着的楼房的身躯也在缓缓生长着。离你的窗台最靠近的就是由南向北排列的第三排楼房。到底要生长到多少层?现在你还没法猜想。脚手架的杠子横着竖着斜着,形成一幅立体图画,建筑工人们就在图画里劳作,逐渐创造出他们的作品来。那些竖着身子的杠子,从你的角度望去就像是一堵墙,于是你脑海里自然浮现出了三十年前草房子的山墙来。朝南的房子,那东西两面的山墙要面对着风吹雨打,是多么容易倒塌啊。当然,后墙也是不能长久而稳固地站着的。乡下的农人总是用草芭竹笆子挡在墙上,但有时还是抵挡不住夏日狂风暴雨冬日狂风恶雪的进击,前前后后的就有好几家人家的土墙轰然一倒。老家肖其珍老太就是这么死的。那时她近八十岁了吧,死了以后也没什么人伤心痛哭。当时的你大约只有七八岁,搅在一群孩子的中间,不但没有哭泣,反而还觉得挺有意思且挺热闹的呢。一群大人,都戴着白帽子,还有的穿着一身的白,一会儿下跪,一会儿叩头,一会儿走圈圈。还有个老而又老的皱脸的老头儿,用柴草小棒棒扎成了一顶大轿子,上面糊着彩色的纸,还写了一些玩伴们都不认识的字。只请来了一个和尚,用木棒敲着个小瓢瓢,嘴里念念叨叨了老半天,有时候还唱一阵子。你也作了点努力,想听听那老和尚到底唱的是什么,但你的努力却没有成功。而后,你喊来了几个小同伴,想能听懂几句话,结果也令你大失所望。再而后,大约过了三四天,你和几个玩伴跟在一支大人的长长如水蛇般的队伍后面,大人们都一律戴着白帽子,还有腰间捆着草绳子,插着小小的柳树棍的。把一口棺材放进泥土里了。大人小孩儿的,都向那坑里填土。不但填平了,还高出成了馒头状,最后,由两名汉子搬来了两块圆圆的土块放在馒头顶上。默默的,不曾有一个人流泪。三叔说过,闹大饥荒的年代,农人私家的锅台都被砸了,农人们都赶去吃集体食堂,有一年土地欠收,人们再也找不着东西填肚子,由此而病倒的确乎不少,每天从村口的坝头上被抬去埋葬的人就有好几个,也并不曾见着有一个人流泪的。你说:这事儿怕不是真的吧。可三叔言之凿凿,说他是亲眼所见,怎能有假?还说你当时还没出生呢,知道个大屁。而那横着的杠子平铺成一个平面,那简直可以当一张铺来睡觉了。小时候,你奶奶家门前有五六棵大柿子树,其中有一棵的几根枝干简直就是斜横着生长在一个平面上。你在那几根差不多在同一平面的大枝桠上用麻绳啊布条啊等东西扎起来,形成了一张自制的简易绷子床。“你做什么鬼什子啊!”奶奶眯着一双老眼这样斥责你,但却给你加了几根麻绳使其更加牢固。你望去她那张老脸笑得是那样慈祥、可敬而可爱。你给奶奶做了个鬼脸,也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你在自制的绷床上躺着,望着湛蓝湛蓝的天,上面有白云朵朵,移动着。渐渐地,你发现,朵朵云花并不在一个层面上,它们漫游的速度也并不完全一致。那朵朵花白微蓝的彩云上,也许站着悟空和八戒?看得久了,也许会出现七仙女和她的姐姐们?你傻想着。有时候,你喝饱了稀稀的糁子粥,消除了饥饿感,那简直就是最惬意的时候,躺在上面,看移动的云朵,抑或觉得自己在大海里漂移,无忧无愁,无虑无恨,无悔无忌……现在的你早已追寻不回那种感觉了。眼前这些横着的杠子,看上去上面似铺了一层草垫子。当年,老家草屋东山墙边的小河边,横斜着生长的一棵大柳树,你在上面用稻草芭子一铺,也成了一张狭狭的床了。侧着身子卧在上面,看看小河清澄澄的水的涟漪,你也似睡在独木舟之上了。
   独木舟蛮有意思的,就是由那么一根粗壮的木头凿成,没缝隙,不会得漏水。当年生产队的那条小罱泥木船,要是能不漏水该多好啊。那一天,你跟几个小玩伴坐在船帮子上,想渡到彼岸去,大概是想去摘桃子、还是杏子什么的,哪料到,接近河中心的时候,小木船两块木板之间的缝隙快快地朝船里涌进水来。那河水朝船内翻滚的样子是多么的让你们恐惧啊!大家都慌了,乱嚷道:“不好了不好了!船漏水了!”小船渐渐地倾斜下沉,你和几个小玩伴慌成了一团。大家胡乱舞动着胳膊腿儿。接着,你明确地感觉到,你翻进凉凉的河水里了。不过,你到底呛了多少水,你是说不清的。你更说不清你是怎么爬上岸的。后来,你昏昏沉沉地坐在河边上。你看到,你的一个小玩伴,同班的李高寿,被用草帘子裹着放在河岸边。他的母亲瘫坐在河边上,拍打着自己的双腿,“天啊天啊”的乱哭乱喊了一阵。而后的事情在你的记忆里也是模模糊糊混混沌沌的一片了,但你能记清你肯定没去看埋葬李高寿的场景。
   要是小木船不是拼凑而成的,而是一个整体该多好呀——像独木舟那样。如今的楼房,也是浇铸成一个整体的。这就好,可防一般的不太剧烈的地震,也不至于再发生楼板掉下来砸人的事情了。如果早些年建楼房像现在这样整体浇铸,“大头”也就不会死了。——“大头”,你年幼时一个玩伴的绰号。顾名思义,他的头确实大得不同寻常,那也许能算作典型的“君子”头,因为“头大君子,脚大小人”嘛。他本来身体还是挺棒实的,黑黝黝的皮肤,憨厚的笑,笑起来鼻翼上堆起了一撮皱纹,两个门牙也是壮硕的。据说那一天他本来是可以不死的,完全可以不死。因为那天他本来是在自家田里用砖头水泥黄砂砌茅坑的。茅坑不太大,就在他家的屋后面。本已砌得快要达到一半了。这时候,同村民组的那个叫平山的汉子走过来了。平山自以为是个做瓦工的高手,其实在当地并没有得到公认——他脚有点跛,因为小时候害了个深疮,不曾有钱看医生,腿上烂了个洞。——他跛着走过来了,嘲笑大头砌得不平,不漂亮,甚至还有因不免缝而渗水的可能。大头说,你砌得平,砌得好,又怎么样,你到现在还没讨到老婆呢!馋猫到现在还没有吃过鱼,只是闻过鱼腥气吧?女人从你面前走过,或是在你面前站着坐着,就等于是馋猫盯着近旁的鱼而吃不到一样难受吧?平山骂大头说,你这狗畜,我帮你砌好茅坑,你帮我去上楼板,到晚上我跟你合一瓶“海安粮酒”。——大约的如今改名叫“三塘粮酒”了。——你可别担心我钻进你家里操了你老婆。朋友妻,也可欺,欺欺没关系,可我还不高兴欺呢!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干嘛要在本组找女人。我到外地做瓦工,女人可不多的是!大头说,我老婆才不让你操呢。就怕你操不到,反被把另一条狗腿儿也打折。——于是乎平山就替大头砌茅坑,大头就替平山到村南边的人家去上楼板。据说才上了两三块。上到第四块的时候,突然从空中滑下来,正巧砸在大头的头上。看到楼板砸下来的那一刹那,大头本能地“哇”了一声,后来就永远不曾发出什么声音。砌茅坑的平山无限感慨而悲伤歉疚地说:他是替我死的呀!旁人反驳说:你去上楼板的话,你想死还不得死呢!是他该死啊!
   现在砌楼的整体浇铸,确实让一些人没有提前死亡。那横着的看去似床铺一样的杠子下面是什么呀——哦,那是网儿,叫安全网。假使有建筑工人不慎从上面掉下来,会掉在网兜里,会像网里面兜着了一条大鱼。好玩,且能保住他的小命。据说,筱平的丈夫从上面坠下来时,空中就缺少这么一张网。网啊网啊,这张网虽不能像渔网那样捕到鱼,给人们带来阶段性的乐趣及餐桌上的美味,但它却能有效地防止工人失足,而不至于使他们提早死亡。那渔网将要收起而没有完全收起的时刻,确实有些趣味儿。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儿啊,在网里面奔突、拥挤、跳跃,这对鱼儿们来说,当然是无助的抗争和垂死的挣扎,我们暂且不谈这些,但站在岸边观赏的男女老少没一个不龇牙咧嘴地笑的,那才真是一个小小的笑的世界,时间停在了鲜花盛开笑容的时候。眼前这张网是静默无声的,但是少了它,说不定就会带来一个小小的哭的世界,或是给某个家庭带去无尽的悲叹和永久的残缺,让时间胶着在忧伤和黑暗里。筱平的丈夫掉下来,要是有了这么一张网,后来的事情就永远不可能发生了。不过,他要是一下子摔死,后来的事情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了。其实,筱平的丈夫刚摔下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他是永远苏醒不过来的,因为是从六楼的高度呀,哪晓得他竟活了下来。但也有人认为他是生不如死。一个壮年男人,双腿不能走路,下半身失去了知觉,那男人活儿自然是没法做的了。筱平那小娘子还那么年轻,身子又是那么健实,白里透红,活力勃发,夏日里走起路来两个乳房一颤一颤的,比那些泳装模特儿还多几分野性美呢。女人看了大可能会生嫌,老男人看了可能会不动心,青壮年男子看了可就不那么内心平静心若止水了。上帝安排了好多事情,有时候似特别喜欢管管人的内心。虽有人不信上帝,但你有时觉得似乎还是有个上帝。——市报社,市电台市电视台都陆续报道过那小娘子如何如何的贤良温柔,说是如何如何的一口汤一口水一泡尿地服侍残疾丈夫,并且一口咬定对残废丈夫不离不弃。后来,也记不清是过了三年还是五载,关于筱平那小娘子的报道又在报纸、电台、电视台、网站相继出现了。各家报道的内容都不很长,题目也大同小异:善良妇女携同前任丈夫招入夫婿。简要说来,就是筱平那娘子虽然跟残废丈夫办了离婚手续,但还是那样成年累月坚持不懈一丝不苟地一口汤一口水一泡尿地照顾自己的前任丈夫,而后任丈夫入赘来成了小娘子照顾前任残疾丈夫的得力帮手。筱平和后任丈夫的事迹在各种媒体广泛报道后,她俩就成了和睦家庭善良正直人们的楷模了。因为,她俩早早晚晚地负责一个残疾人的吃喝拉撒,好多好多的人确实为之感动了。不过,后来的事情就没在报上刊登电台电视里播出了,仅仅在地方网站的一个角上出现了几小段简洁的文字:筱平前任残疾丈夫在杀死后任丈夫后硬是以令人无法想像的毅力爬上窗台而后坠落楼去。有一些小道儿消息在网络内或网络外传扬得倒很迅速,内容也基本一致,甚至似乎还有文人雕琢的痕迹。说是因为同一个女人而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讨厌另一个男人的影子。小娘子的前后两任丈夫间并不和睦。后任丈夫每日为前任丈夫折被子刷牙洗脸做饭倒尿壶,在每天重复着这简单的故事之后,终于有一天超过了忍耐的底线,感到无聊赖了;而前任丈夫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夏日里小娘子夫妻居然两个房间的门都敞开着,而交媾起来是那么那么的暴烈,长时间地发出放浪而怪异的呻吟声。残疾丈夫爬到他们近旁了,他们居然毫无觉察,并且似乎更为猛烈地动作加呻吟。于是残疾丈夫一刀子捅进后任丈夫的身体里……还有几个有闲的小文人在网页上跟小帖子道:古有洋人普希金为爱情决斗而死,今有华人无名氏杀死情敌而自尽。至于两者是否有可比性,你一时也有点糊涂了。不过,和睦家庭善良楷模之类的话倒再也没在媒体出现过……现在毕竟胜过了过去,将来也许能胜过现在,有了眼前这么一张普普通通的安全网,就能网住建筑人的性命,网住家庭生活的常态,乃至网住了一块小地方的平平安安。人命保住了,——你接着想——再渐渐地调整好岁岁年年的收益,让富裕的,少浪费点儿,让贫穷的,舍得吃舍得穿。而后再追寻点科学、艺术乃至宗教,以期获取点快乐和幸福,就能减少生之寂寞的无聊与悲哀了……
   啊,脚手架上的那个人栽了下来?那兜住人的安全网也连同人影儿一起落了下去?……不,不,那网的一边脱落了,没能网住人,人像冲出网外的一条鱼跌落了下去……那脚手架下的工人们也陆续有人赶过去了,其他人也攒集得越来越多了。——当你正在胡想的时候,突然目击了一个人从脚手架上经安全网的一角掉落的情景。
   你正在为目击的情景吃惊唏嘘之际,你的那些年轻的男女同事有三四个推门走回办公室了,他们在高声地说着闲话,甚至迸发出激昂和慷慨。你也没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你只是急切地对他们说:“刚才有个人,从那楼房的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安全网,没能网住……你们看!你们看!那里已聚集了一堆人了!”
   你完全打开了你右边的窗,用右手的指头指着校园外那幢正在建造的大楼下面,你试图以最快的速度让同事们看到那地上的场景。你站起身避让到了窗台旁侧的边上。
   你的几个年轻的同事放下手中的电脑和课本,把头从窗口探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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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对底层建筑工人富有深切同情的文章。从一个个的事例——没安全网掉下来死了的;有安全网掉下来生不如死的……工作的危险性,从最初的毫无防范,到后来的形同虚设。有谁真正的关心底层劳动人民的生命?死亡不是一次,受伤不止一回,而那一次又一次悲剧的发生,却没能让劳动者的生命受到应有的尊重,脚手架上的人影,继续在跌落……文章采用第二人称的写法,代入感强,掩卷之后,仍为里面的人物痛惜着,值得咀嚼的文章。拜读、欣赏!【编辑:风飞沙】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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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飞沙        2016-09-11 09:45:37
  感谢作者对短篇的支持,祝笔健身康!
回复1 楼        文友:文化老狗        2016-09-11 14:00:52
  风飞沙老师辛苦。祝风飞沙老师快乐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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