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徐伟沏上一杯茶，刚刚坐到办公室的沙发上看早报，就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敲了三下，停了，随即又敲了三下，像是边敲边听房间里的反应和动静。徐伟站起身来打开门，一个人堆着满脸的笑走了进来。
　　 徐书记，你在呀，打扰你了。来人谦恭地向徐伟说着客套话，仿佛刚刚打扰了主人的一场清梦，显得局促不安，小心陪着笑脸。
　　 吆，是朱镇长啊，一大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别客气，快坐。
　　 徐伟把他让到沙发上，顺便给倒了一杯茶水。朱镇长赶紧起身接下茶水。徐伟拍了拍他的肩旁，示意他坐下。徐伟则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一见到云栖镇镇长朱凯迪进来，徐伟心里就犯嘀咕。其实他心里明镜儿似的，早就预料到朱凯迪来找他的目的。不过，他还是故作一脸的疑问说，朱镇长，你可是稀客啊，轻易不来我这儿踩个脚花，今天咋有空了？
　　 徐书记，你看你说的，好像咱两个很生分似的，别忘了我们还是今年春上第一期党校培训的同学呢，我咋着不得过来看看你呀。
　　 徐伟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看了朱凯迪一眼,像是默认了，又像是早已看透了对方的心思。说：既然我们是同学，咱俩就不用那些瓜瓜绕了，就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呵呵。
　　 朱凯迪脸上飞上了一片红云，旋即又被一阵风刮跑了似的，恢复了本色。他一边揣摩着徐伟的话，一边轻声说，徐书记，我今天是来向你作检讨的，我失职呀，对不起组织。说完，朱凯迪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徐伟没有说话，他得拿捏好分寸。火还没起来，风不好先刮。
　　 朱凯迪看徐伟没有说话，就知道他早已猜到自己的来意了。于是开门见山说，我们镇上的救济款一案，给组织找了很多麻烦，对此我很难过。也不知道牛玉和那狗日的在背后做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话没有说完，朱凯迪忽地站起来，脸像充满了气的皮球鼓鼓的，一口气似乎上不来，原地踱着步转了两圈，又一屁股坐那儿闷着不再言语。
　　 牛玉和是云栖镇民政办主任，目前，因为涉嫌贪污救济款问题正在区纪委办案点接受组织调查。
　　 这件事发生以后，作为主管镇财政的镇长朱凯迪如架在火上烤一样，火烧火燎的。一次，在召开的镇机关干部大会上，他严肃地说，我们有的干部被金钱蛀坏了脑子，竟然打起了救济款的主意。救济款是啥？那对困难户而言是救命的丹药，丹药被偷吃了还让他们怎么活？他越说越气愤，端起桌子上的杯子重重摔在桌子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他又接着说，目前区纪委正在对咱镇上的有关人员进行调查，无论是谁，都要全力配合组织进行调查，尽快将这件事情查个水落石出，还群众一个公道，给组织一个交代！
　　 会后，朱凯迪坐在自己办公室里，一根根抽着烟。烟雾笼罩着他那张黑黢黢的脸，心里敲起了小鼓。发生了这件事，自己作为主管财政的主要领导是难辞其咎的。一则是所有发放的资金都是由自己审核把关后支出，支出去的资金出了问题，自己有把关不严的责任；二则自己是镇政府“钱袋子”的管家，对镇财政资金负有监管责任，对于平时吃个饭、喝点酒等小的开支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如今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捅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再坐视不管恐怕说不过去的。还有一些拿不到桌面上的事情也让他挠头抓心，越想越烦心，越想越沉不住气。他再三掂量着这件事的分量，权衡着利益得失，决定主动到区纪委找分管副书记徐伟说明一下情况，顺便探一下口风，看看这件事的风向到底刮向何处。
　　 一大早起来，连饭也没吃，他便急匆匆赶往区纪委面见徐伟。天气是个冒失鬼，前两天还稍微有点凉意，今天却像闷罐子，热的人难受。朱凯迪坐在车里，他吩咐司机将空调开到最大挡，依然掩不住他浑身的燥热。他不停考虑着自己需要向徐伟说的话，就像上台演戏的角儿反复背着台词。他非常明白，自己绝对不能在徐伟面前说错话，给他落下什么把柄。
　　 看到朱凯迪气呼呼地坐在那儿不再言语，徐伟头没有抬，将眼光从镜片上边扫过来，不急不慢地说：你生哪门子气呀，谁吃了谁吐出来，谁的屁股谁擦干净，这么简单的理儿，不用我和你讲吧。
　　 徐伟这句话看似不温不火，却绵里藏针：牛玉和的问题肯定要查清楚，你朱凯迪的屁股干净不干净，你自己最清楚。
　　 这句话宛如一只箭正中靶心。朱凯迪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我这个镇财政长官也只是庙里的一个泥胎，不中看也不中用。俺镇上的情况你都清楚，我虽是镇政府的一把手，大小事我却说了不算。这么多救济款，发放列支那都是要党委会集体研究决定的，我一个人根本做不了主。
　　 徐伟笑了笑，没有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闷起来。徐伟明白，朱凯迪这些话是为了推卸责任。这个朱凯迪，擦屁股兜不住风，乱洒臭气。此时不说话恰巧是最好的处置方式，既无声表明了自己对朱凯迪那番话的看法和态度，又让朱凯迪摸不着韵脚。
　　 僵持了一会儿，朱凯迪憋不住了，干咳了两声说：在机关干部会上我对机关干部提出了严厉的要求，坚决配合组织把这件事调查清楚。牛玉和这狗日的，也不知道惹了多大的祸端，让我们以后怎么着手去收拾残局和预防好呢？
　　 锣鼓听声，听话听音。徐伟听出了朱凯迪的话外音。他是在侧面打听案件的进展，收拾残局和预防只不过是他的幌子。这恐怕才是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
　　 徐伟刚要开口，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嘴里嗯嗯地应着。放下电话，徐伟对朱凯迪说，不好意思，我们要马上开书记办公会，先不跟你聊了，过后我们再沟通可好？至于怎样收拾残局和预防，等案件查完以后，亡羊补牢，你们采取补救措施堵住漏洞就行。
　　 朱凯迪意犹未尽，却也不好再打扰，便起身告辞。徐伟将他送出门外，握手而别。
　　 朱凯迪回到办公室，摸起电话给救济款调查专案组组长苏群打电话说，办案注意安全的同时，一定要注意效果。尽快撕开口子，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二
　　 苏群，这次专案组的组长。这个炎热的夏天，注定对苏群是一个不平凡的季节。当漫长的日子，一天天从日历牌上被撕下来的时候，苏群的这段经历却正在拉长的天光里一点点变得丰满起来。这种成长中的丰满，有拔节的疼痛，也有收获的喜悦。
　　 当苏群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恰逢自己想要买房子。苏群现在住的房子是九五年分得福利房，住了十几年了，两室一厅一卫，又旧又小。岳父岳母年龄大了，都在乡下住，体弱多病。妻子孙静在区农业局上班，是他们的独生女，自然照顾父母的责任就落在了孙静的身上。每次岳父岳母来到苏群家，想要住下都成问题。有时让上高中的儿子睡沙发，给岳父岳母腾出一间房休息。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让苏群时常觉得过意不去，心里有点愧对孙静。
　　 孙静便与苏群商量，再换一套大点的小三居。苏群和孙静住一间，儿子苏雨泽住一间，把岳父岳母接过来住一间。这样，既改善了居住条件，又满足了孙静照顾父母的愿望。苏群的母亲早已去世多年，父亲一直在老家的老年公寓住着，与苏群大哥前后楼。大哥隔三岔五到父亲那儿支应一下，倒也方便省事。父亲也不愿跟孩子们在一起住，说不如自己在老家来得舒坦。苏群知道父亲的想法，在老年公寓住着，一下楼就一帮子老人，拉呱聊天不寂寞，心情会舒畅一些。
　　 他们看中了一套二手房，一百零八平方，统算下来房款加上乱七八糟的税费，合计五十七万还多。算上自己的存款十几万，再把现在住的这套小房子卖掉，充其量能卖二十多万元，还有近二十万元的缺口。这让苏群很挠头。这几天，苏群正跟老婆孙静商量筹款的事情。
　　 就在这个节骨眼，苏群接到了下乡开展专项资金检查的任务。
　　 徐伟对他说，最近区纪委准备开展全区救济款专项检查，时间紧，任务重，准备让你牵头开展，你尽快制定方案开展检查。苏群本想以最近买房推脱，却又回头一想，买房对家庭虽是大事，但对单位却不是一件能搪塞工作的正当理由，便在忐忑中接受了这个任务。
　　 这次繁重的工作任务与自家买房这件事，像两堵墙把苏群夹在中间左右动弹不得，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压力。每逢回家，孙静就开始在他耳边叨叨买房的事。苏群能理解老婆的焦急，因为多病的岳父岳母需要早一天有人照顾。
　　 看中的这套房子装修还说得过去，八成新，简单一收拾就能搬进去住。为了解决资金问题，苏群想到了贷款。但是必须与卖方签订了合同，才能办理贷款手续。卖房的一方是一个中年女人，在外国语中学做教师，头上一窝炸开似的卷发，说起话来像连珠炮，一句接一句没完没了。苏群和孙静与她谈了多次，最多便宜五千元，再也不能压价了。孙静对苏群说，咱们再与她缠磨几天，说不定还能再便宜一些。苏群知道跟这些卖房的谈价钱，就像是挤牙膏，得一点点挤，价钱慢慢往下降，降到对方接受的底线为止。只好与对方软磨硬靠，等待转机。
　　 工作方案研究通过后，下乡检查提上日程。苏群对徐伟说：徐书记，咱这次检查最好分两条线，一条是明线，公开检查乡镇的资金账目，另一条是暗线，到村里进行暗地走访困难户。这样做，可以将乡镇的目光牵引到查账上来，给暗访创造条件，暗访才能得以顺利开展，神不知鬼不觉掌握第一手资料。明线、暗线相互对照印证，才能摸出资金发放的实底。另外，暗访是关键，人不能太多，人多了反而打草惊蛇。徐伟对苏群的想法持肯定态度。
　　 暗访由苏群直接带人开展，他从单位挑了一个年富力强的中层干部，组成了二人暗访组。又从单位挑了三个懂财务的人员，组成了查账组。
　　 检查的第一站就是云栖镇。云栖镇财政日子不太好过，村居经济也不是太好，困难户相对多一些，便于能迅速打开局面。
　　 查账组进驻云栖镇的当天上午，苏群两人便开始了暗访。暗访前，苏群与随行的纪委干部定下了四条工作纪律：不能穿得太扎眼，这样会从心理上拉大与困难户的距离，不容易取得证据；要开私家车，用公车目标大，很容易被人识破；不能以纪委的名义暗访，容易让人摸清我们的底牌，最好以区政府走访慰问的名义悄悄开展；不能通过村委会去找困难户，村书记、主任与镇上很熟悉，很容易透风撒气。
　　
　　 三
　　 路两旁的麦田翻滚着麦浪，低沉的天空被田野撑得稀薄稀薄的，一阵阵麦香掺杂着泥土的气息随风飘散。一个个村落镶嵌在麦浪之间，更显得多了几分苍老。
　　 按照从民政部门索取的困难户名单指引，苏群两个人一路打听，走进了第一个困难户家。一个缩在村庄腹地的小院落，半砖半泥的三间房子，院子里一个看不出底色的圆形石桌，石桌周围堆放着几个砖块，用作板凳。这个困难户是一位孤寡老人，年近古稀，一双昏花的眼睛埋在满脸的皱褶里。苏群说明来意，老人说，俺已经是半截黄土埋身的人了，无儿无女，孤单了一辈子，多亏了政府周济，要不俺早就两腿一蹬作古了。
　　 说到救济款，老人声音有点颤，一股子凄凉的情绪随着话头传过来。他说，俺已经两年没有领到救济款了，只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政府给发点日常用品，好心的人再给俺点资助。过年的时候，镇上来了一个人，说是姓牛，给我送来了一箱鸡蛋、一桶油、一箱奶、一袋面，唠扯了几句，临走跟我说，遇上各级检查走访让我说每年至少从镇上领了两千元钱，要不这些鸡蛋油啥的也没有了。你们说，俺明明没领着钱，这不是让俺撒谎欺骗政府吗？说完，老人用手揉搓着眼睛。
　　 随着走访的不断深入，苏群两个人的心越来越沉重。云栖镇这些困难户大同小异，大多是些有残障、孤寡、无儿无女的老人，两年都没有领到救济款。
　　 更有甚者，一户人家住着锁皮楼板、宽敞明亮的深宅院落，名单却显示这家老人领取了救济款，一经查问，这家老人说，我有三个儿子，孩子们都有工作很孝顺，我领取救济款这不是丢人现眼吗？孩子们更丢不起这个人，根本没有这回事。显然，背后有人编造名册冒名领取了这笔救济款。
　　 名单上还有一户，经多方打听，这个人身体健全，常年在厂子里打工，有比较稳定的收入。老百姓说这个人是镇民政办主人牛玉和的亲舅，不是什么困难户，日子过得好着呢。另有一户，据了解是牛玉和当兵时的战友，自己种着大棚菜，每年挣不少的钱。这些村的村民说，这些人都能领救济款，那可真是苍天无眼。
　　 几天走访下来，苏群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所有问题的矛头都对准了云栖镇民政办主任牛玉和，是时候向区纪委领导汇报研究下一步的工作措施了。
　　 在回办公室的路上，苏群先给查账组负责人打了一个电话，问了问查账的情况。电话那头说，单纯看账目没有发现实质性问题，所有救济款都有发放明细，领取人都在上边签了字。
　　 苏群将暗访情况和查账情况在脑子里进行比对分析，很快明白了救济款发放的问题出在了哪儿。从账目看，救济款已发放到户，从暗访情况看，困难户两年没领到救济款，并且还有编造名册冒充困难户的情况。如此看来，账上的发放明细一定是编造的，连签名也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