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迤逦而来的简易公路上，一辆农用车喘着粗气跑得十分吃力，车后飞扬的尘土似乎嫌地面太烫，迟迟不肯落下，尾巴一般拖得老长。
　　 武军很远就感受到了哼的热情，刚在紧挨园子的路边停好车，它就兴冲冲地奔过来迎接，半立起来和他亲热。武军温柔地挠挠它的下巴，又亲切地揉揉它的头顶，哼舒坦得一边猛摇尾巴，一边哼哼着撒娇，证明自己不是浪得虚名。这时虎子也奔了过来，他还不满三岁，没跑过哼，落在了后面。武军抱起儿子，边在脸上啵，边走向大樟树。哼一路小跑，左左右右蹭着他的腿。
　　 “军娃回来了，快喝点水。”
　　 武军妈挪腿下了窝棚，手里端着一碗水，满得几乎溢出来。
　　 “渴死我了。”武军接过碗，仰脖一口气喝得一滴不剩。
　　 老太太踮起脚尖，拿毛巾替他擦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叹息道：“这天简直能热死狗！”
　　 旁边的哼伸长舌头大喘气，闻言点点头，似乎很赞同。
　　 “估计是后羿当年射错了，留下了最厉害的一个日头。”
　　 武军拿碗当扇子搧着，身上的汗蹭蹭地往外冒。头顶樟树的叶子片片蜷缩耷拉着，锋利的阳光剪了一地的碎影子。
　　 “哦，对了，妈，镇上说今晚有大暴雨，让大家尽量注意，为安全起见，垸里的人最好提前转移。”武军说出了自己急急忙忙赶来园子的主要目的。
　　 “你看这天像是有大暴雨的样子吗？”
　　 老太太粗燥的手搭在沟渠纵横的额头上，眯缝着眼眺望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
　　 “是不太像，但还是小心点好。妈，今晚你就别守园子了，回家住吧。”
　　 武军多少还是有些担心。樱桃垸就像一只大碗，自家园子恰好就在碗底，如果真发了洪水，这里最为危险。
　　 “园子不看了？”
　　 “妈，你回去住，我来看。”
　　 “别折腾了，你在毒日头底下跑了一天，够辛苦的了，带虎子回家吃饭吧，”为给儿子宽心，她又加了一句，“成垸几十年了，啥时候发过洪水？咱这樱桃垸就是一块风水宝地，年年旱涝保收，更是一只金不换的宝碗，辈辈吃喝不愁。”
　　 武军一想还真是，自打记事起，大雨年年有，但从没发过洪水。当年爸妈这辈人靠手推肩扛筑成了垸堤，硬是从大湖手里夺下了这块宝地，造出良田千顷，从此有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瓜果飘香的樱桃垸，不但养活了自家四代人，还养活了方圆十几里数千乡亲。老太太当年在围垸的工地上号称铁姑娘，政府颁发的奖状至今还镶着镜框挂在家里呢。
　　 武军安下心，准备带虎子回家吃饭，不承想他还没玩够，不乐意回去。费了不少口舌但不奏效，武军的声音不免大起来。老太太赶紧过来把虎子揽进怀里，冲武军挥挥手，让他先回，武军只好遵从。
　　 垸里天色暗得早，大樟树上的一对喜鹊回了窝，叽叽喳喳。老太太替虎子擦了脸，整好衣服，嘱咐他赶快回去。尽管有些恋恋不舍，虎子还是听话地提上自己的蚂蚱笼准备出发。
　　 “哼儿，把虎子送回去。”老太太拍拍哼的头。
　　 哼领命后跟了上去，紧挨着虎子一块往家走。没走几步，虎子心血来潮，玩出了新花样，骑上哼的背，嘴里喊着驾，把哼当做了座骑，哼憨厚地一声不吭，任由他骑着，缓步前行。虎子左手架着蚂蚱笼，右手握着一根柳树枝，笑逐颜开，洋洋得意。老太太并不干预，笑眯眯看着他们走远，一直到上了坡看不见为止。
　　 天快黑尽的时候，哼回到了园子，小心翼翼叼着一只竹篮，里面是家里带给老太太的油饼、凉拌菠菜和一瓶绿豆汤。
　　 睡到半夜，武军被一串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炸醒，紧接着风雨之声灌满耳朵。妻子丽娟也醒了，被那串惊雷吓住，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虎子估计是白天玩得太累，依旧仰八叉呼呼大睡。
　　 懵懂了一小会，武军突然失声道：“啊，妈还在园子！”说完就要翻身下床。
　　 丽娟抱住他的胳膊不松手，气急败坏地说：“你走了，虎子还有老爷子怎么办？”
　　 “妈那里地势低，我得去接她回来。爸在楼顶纳凉，有遮雨的东西。你赶快带虎子上二楼去，咱家房子结实，不会有啥危险。”
　　 丽娟抓得死死的，他使了好大劲才掰开她的手，蹬上鞋子，光膀子就往外冲，一开门，风裹挟着雨猛扑进来，推得他后退了两步，不由打了个冷战，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没有犹豫，头一缩冲进了狂风骤雨之中。
　　 这么大的雨以前也见过，但这次情况似乎不同，雨没下多久，水却涨得极快，街道上水已经到了膝盖。武军心里着急，匆匆沿着街道出了村，路已经看不清，他顺着大概方向跌跌撞撞往前赶。走到一半，水上了腰，幸亏水流不算太急，而且是顺流，所以勉强还挪得动。又走了一段，水淹到了胸口，武军判断这里开始下坡了，再往前看样子会没掉头顶。继续还是停下？武军颇有些踌躇。这时一道闪电撕裂黑暗，眼前一片汪洋，自家的园子和地头的窝棚无影无踪，只有那棵大樟树还在，不过比平时矮了许多。
　　 “妈！”武军撕心裂肺长嚎一声，但立即被惊心动魄的雷声淹没。
　　 他在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抹掉的是泪水还是雨水。这时，他影影绰绰看见不远处有一根木头顺流而下，于是毫不犹豫扑进水里，猛游了几下，将一只胳膊搭上了那根木头，另一只手划着水，向大樟树的大概方向漂过去。借助两次闪电，他重新校准了方位。几分钟后，大樟树黑黢黢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使劲划水，让木头尽量靠近大樟树。就在木头与大樟树交错的一瞬间，他放弃木头，扑向大樟树，抓住了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惯性带着他向下漂了几米，终于被坚韧的树枝拉住。他拽着树枝，慢慢靠近树干，最后踩上树枝，贴在树干上，稳住身形。
　　 他大声喊：“妈，妈！你在哪里？”
　　 耳边只有哗哗的水声。停了停，他再喊，然后凝神静听，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树上的那一对喜鹊也悄无声息。窝棚是靠着大樟树搭建的，已经被水冲走，妈如果没有爬到树上，恐怕是凶多吉少。最后的一丝希望几近破灭，他冷得战栗，心紧紧缩成了一疙瘩。
　　 一道闪电骤现，他瞅见不远处出现一道白色水墙。糟糕，大水来了！看这架势，一定是大湖决堤了！他一激灵，立即向更高处攀去。这波洪水来得极快，水涨到腰部然后是胸部，他拼命向上爬，与上涨的洪水比赛速度，不久就攀到了树顶，这儿仅有胳膊粗细，没法再往上了。树梢在他的重量下弯了一个弧度，他紧紧抱住树梢不敢撒手，如果水再上涨，那可就走投无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身体僵硬，脑子昏昏沉沉，就像夜里突然醒来，虽然摆脱了梦魇，但脑子和身体却都不太听使唤。水还在涨，就要淹到下巴，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心里想，自己要是条鱼该多好！
　　 他感觉一个东西碰了一下自己的腿，不久又是一下，这十有八九是一条大鱼，应该是随着洪水从大湖里游过来的，这会估计在饶有兴趣地探索这个新的领地。昨天这里还是自家的果园，现在却成了湖的一部分，被鱼虾占领，让他悲愤填膺。这时又有一个软软的东西轻轻地碰他的脸，极像虎子嘟起来的小嘴，他很是诧异，睁眼仔细去瞧，待看清楚，不由大喜过望。眼前竟然是哼，围着他打转，尾巴在水面上使劲晃动着，像一面旗帜。尽管哼只是一条狗，但他有一种在绝望中遇见亲人的感觉。它汪汪叫了两声，往前游了几米然后又折回来，他马上明白了哼的意思，扑进水里，随着它向前游。哼选择了顺流，这样会省力气一些，尽管这样，不一会他就感觉有点游不动了，与洪水搏斗了半个晚上，体力消耗太大了。哼见他跟不上，转头回来贴着他游，放慢速度陪着他。在这漆黑的夜里，如果没有哼指引，他绝对游不出去，只会在水里打转转，就像走夜路遇见鬼打墙一样。又坚持了一会，他感觉力气用完了，胳膊再也划不动，腿更打不起来，神思恍惚，幻想自己变成了一条鱼，可以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突然，一阵疼痛使他从鱼又变回了人，原来哼见他向水里沉，于是咬住他的一只胳膊拖住他。哼对着他狂吠，他清醒过来，重新振作精神。哼的尾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明白哼的意思，于是伸出左手抓住它的尾巴，稍微借力，右手慢慢划水，侧身随着哼向前游，这样果然轻松了许多，于是又有了信心，边游边想，妈还没有找到，虎子、丽娟和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绝不能这样就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哼突然猛吠起来，接着他依稀看到了手电筒的光柱，一艘冲锋舟快速由远处驶来，小心地靠近，拉他们上舟。武军瞅见救他的三个人都穿着军装，知道是救援的解放军来了，心里顿时踏实下来。这一放松，只来得及说一句“救救我妈！”就昏睡过去了。
　　 等武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帐篷里的行军床上，让他欣喜的是，妈就守在自己身旁。
　　 见武军醒了，老太太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摸摸胸口，长舒一口气说：“军娃，你可醒了，急死我啦！”
　　 武军揉揉眼睛说：“我也不知道咋就睡着了。”
　　 老太太递过来一盒牛奶，武军接过来仰头猛喝，喝到一半突然停住，疑惑地说：“妈，你怎么在这里？我去找你的时候园子和窝棚已经被水冲得不知去向，我简直揪心死了！”
　　 “傻孩子，你妈能有啥事？别看现在老胳膊老腿了，当年可是铁姑娘哩，这点风雨吓不着我！”
　　 “吓不着您，可把我吓坏了！”
　　 “所以说你傻啊！天塌下来我都不怕，但是如果你……我可真就活不下去了。”
　　 说完拿起毛巾仔细替武军擦脸，他要过毛巾，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
　　 “这水发得太大了，估计是溃堤了。噢，对了，咱家园子在碗底，是整个樱桃垸最低的地方，妈你是怎么躲过洪水逃出来的？”武军依旧很疑惑。
　　 “这个嘛，多亏了哼！刚开始落雨，它就心神不宁地蹿上蹿下，闹腾得我睡不成，后来端直叼着我裤管往外拖，我知道咱家哼灵得很，这么发狂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危险，就跟着它抄近路上了垸堤，我们前脚走，洪水后脚就跟上来了，幸亏撤得早，也算有惊无险。”
　　 “原来是哼立了大功呀！我也是多亏了它，才从大樟树脱身，估计这会大樟树已经被洪水淹得看不见了。”
　　 说完他要翻身下床，老太太赶忙阻止，让他多躺会。
　　 武军说：“我没事，我看看咱家哼。”
　　 他下床蹲在地上，抚摸着哼的头，它卧着没站起来，吃力地伸出舌头，缓缓地舔了一下武军的手，尾巴似乎想摇一摇，但只是微微动了一下，看来已经筋疲力尽，连表示亲热的力气都没有了。
　　 “虎子他们好着哩吧？”老太太问。
　　 武军闻言立马跳了起来：“他们还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
　　 老太太闻言也心急火燎。
　　 他们向救援部队说明了情况，营长立即安排了一艘冲锋舟，使劲拍醒两名靠在背包上酣睡的战士，其中一个战士手里抓着半个馒头，另一半咬在嘴里还没吃下去，另一个战士手里握着半瓶矿泉水，当时都睡得正香。老太太和武军见状心里老大不忍，心想让他们哪怕多睡一分钟都是好的。他俩醒来后，活动了一下胳膊腿，立马又生龙活虎，说是救人要紧，一叠声催促马上出发。
　　 他们驾着冲锋舟向武村进发，这时暴雨已歇，晨曦初现，冲锋舟飞驰，白鹭盘旋，鱼跃水面，俨然一个生机勃勃的湖泊，谁能想象昨天这里还是良田千顷，让人顿有沧海桑田之感。十几分钟后，他们进入村子，平房已经完全被水淹没，只有个别二楼楼顶成为孤岛，整个村子一片死寂。老太太看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
　　 两个战士边驾舟慢慢前行，边环顾左右大喊：“有人没有？”
　　 喊了半天，听不到一声回应。
　　 在武军指引下，他们靠近了武军家的位置。绕过一个屋顶，武军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老爷子居然端坐在水里，屁股下面是一把靠背椅，水已经漫到了膝盖，但却不慌不忙，嘴里叼着一根烟，似在欣赏风景，又似在悠然钓鱼。
　　 “爸，爸！”武军大喊。
　　 老爷子闻言扭头朝这边看，但没有动窝。冲锋舟慢慢靠过去，武军和一个战士一边一个扶老太太上了自家屋顶。
　　 老太太还没走近就急切喊道：“老头子，虎子和他妈呢？”
　　 “走了。”
　　 老太太心里一颤，赶忙再问：“走哪儿去了？”
　　 “回娘家了。”
　　 老太太顿时放下了一直悬着的心。武军心里却一咯噔，心想这下惹下大事了，估计是丽娟嫌自己撂下他们去救老太太，伤心生气了，这可咋办？
　　 “他们怎么走的？”老太太继续问。
　　 “大约三个小时前搭一艘救援船走的。”
　　 “村里人都走了？你怎么没走？”
　　 “我走哪里去？这儿是我的家，家在我在，我在家在！”老爷子慷慨激昂。
　　 武军很理解爸的心情。这樱桃垸原本是大湖的一部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父母这一辈人靠背扛肩挑，用一块块石头一篓篓土，围出这块田地扎下根来。老爷子当年是围湖造田的突击队长，因出力过甚，腿落下了伤残，几年前已经彻底站不起来。樱桃垸和这个家，凝结着他们这一辈人几乎毕生的汗水、心血和希望。难怪在政府做出破垸还湖的规划后，尽管拆迁条件十分优厚，但他们坚决反对，一个守家一个守园，绝不妥协，绝不让步，绝不搬迁！如今洪水已将家淹没，坐在房顶水都淹到了膝盖，老爷子还是丝毫没有走的打算，看来决意与房子共存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