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醒来的时候，男人那只变形的脚像蛇一样缠在她的身上。
　　 女人有点厌恶，狠狠地把这只脚从身体上扯下去，侧过身子。可刚闭上眼，这只脚又粘了上来。
　　 女人长长地吸了口气，好像吞了一只苍蝇。
　　 男人这只脚是小时候患少儿麻痹症落下的毛病，不但畸形，还比另一只脚短。这只脚血气不足，不论冬夏，睡觉时总爱往同睡的人身上粘。
　　 迷糊中，女人又想把这只讨厌的脚从身上推开，可这只脚好像粘得更紧了，接着一只手又像蛇一样从背后绕过来，停在她的胸部。女人轻轻嘀咕一句：“半夜了还不睡？”男人的身体又贴上了她的背。女人感到后背好像被一团火炙烤着。紧接着……
　　 瓜棚剧烈地摇晃起来，发出“吱吱”的响声。
　　 男人身体瘦得像猴子，可精神不错，睡觉之前发过一次疯，这大半夜的又发疯。
　　 可女人并不反感，反而有点喜欢。
　　 女人说：“你对玉竹也这样吧？”
　　 男人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不……玉……玉竹，她……她就像个死人一样……”
　　 “讨厌！”女人掐了男人一把，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而且声音越来越大，像一只叫春的母猫。
　　 瓜棚外，田里的瓜叶上像撒了一层薄薄的银粉，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正俯瞰着大地。河堤下，传来细碎的流水声，像谁在窃窃私语。
　　 忽然，女人听到“啪”的一声，接着男人大叫：“哎哟！”然后他的身体就离开了她的背。
　　 女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还没翻转身子，耳中就传来了一阵怒骂：“不要脸的骚货，跑到瓜棚里来偷男人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女人一听，是婆婆的声音，顿时，吓得七魂丢了三魄，刚想动，“啪”身上挨了重重的一下。女人尖叫一声，使劲一滚，滚下瓜棚，掉到河滩上，也顾不得赤身裸体，爬起来没命地跑。
　　
　　 二
　　 清晨，田野里飘浮着淡淡的雾气。经过夜的滋润，那些白天被太阳晒蔫了的树、草和农作物，重新勃发了生机，绿油油的，煞是可爱。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叫得正欢。蝉也不甘示弱，鸣声一浪高过一浪，似乎在提醒人们，又一个酷热的晴天即将开始。是的，太阳已经从伏牛山顶的树梢露出了半个脸。
　　 玉竹正沿着田间小路回家。她左手提着竹篮，篮子里装着刚从地里摘的丝瓜、茄子和青辣椒。由于天热，她下面穿一条乳白色、看起来质地柔软的短裤，裤脚刚好到膝盖处。上面穿一件白色圆领纱衣，衣服有点薄，里面蓝色的内衣清晰可见；也有点短，走起路来腰部常常露出一圈白肉。头上是一个蓬松的发髻，随着一扭一扭的腰肢微微抖动。
　　 经过小桥时，水牯从桥头的柳树下闪了出来，肩上扛着一个大冬瓜。
　　 “玉竹，这冬瓜给你。”
　　 玉竹抬起头，微微一笑，又低下头，匆匆往前走，不知她听到了水牯的话没有。
　　 水牯想追，可跑了几步，又停下了，望着玉竹的背影，出了好一会神。
　　 玉竹走到村口，迎面碰上了五嫂。
　　 五嫂一见玉竹，马上咋呼起来：“哎啊玉妹子，你还在这里做么子，你家里被砸了个稀巴烂！”
　　 玉竹微笑着望着五嫂，答非所问：“五嫂这么早去做么子？”
　　 五嫂把嘴巴凑到玉竹耳边，大声喊着：“你家里的东西被巧妹子的婆婆都砸烂了！”
　　 五嫂喊的时候把“巧妹子”三个字喊得特别重，还故意挤眉弄眼。
　　 这下玉竹听明白了，脸色一变，嘴里重复一句“砸烂了”，就慌慌张张往家里跑。
　　 玉竹回到家时，公公婆婆都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低着头，满脸愧色。儿子晓阳赤着脚站在婆婆身边不停地哭泣。巧妹子的婆婆则在不远处对着这边张牙舞爪。她嘴里骂的啥，玉竹不知道。
　　 玉竹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抱起儿子，嘴里嚷着：“阳阳，么子事？有么子事？”
　　 五岁的儿子哪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把头埋进玉竹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饭锅、菜锅都躺在地上，碗的碎片满屋都是。
　　 玉竹忙放下儿子，默默地把饭锅和菜锅捡起，然后，清理地上的碎碗……
　　 巧妹子的婆婆冲到玉竹身边，用手指着她的鼻尖：“你家瘸子不是人！是猪狗不如的东西！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他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我日你们八代祖宗！”
　　 玉竹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惊恐地望着巧妹子的婆婆。
　　 巧妹子的婆婆又靠近了点，唾沫星子都溅到了玉竹的脸上：“没用的女人！你男人偷人，昨天晚上在瓜棚里被我逮住了，我要喊我家平伢子回来，把他另一只狗腿也打断！”
　　 巧妹子的婆婆一边骂，一边用力一推。
　　 玉竹一个趔趄，瘫软在地，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三
　　 伏牛山有七十九个山峰，玉竹的娘家就在那些山峰底下。她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一生没出过远门，只会“吃”山、“吃”土。
　　 玉竹也算得上个标致的人儿，大大的眼睛，细细的眉毛，脸上除了有几个不太明显的雀斑，倒也白里透红，尤其是身材，就像这里的山势，有峰峦起伏，也有沟壑深幽。玉竹不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两耳有点背，正常说话听不清楚，得凑到她耳边才能听到声音。还有就是人太老实，智商也不高。玉竹勉强上了两年学，也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百以内的加减法。
　　 玉竹还有个哥哥，长得高高大大、眉清目秀，可智商比玉竹还低，一天学都没上，只知道吃饭干活，还有就是咧着嘴傻笑。
　　 家里有这“两宝”，玉竹的父母就背上了思想包袱：本来就住在山里，家境贫寒，这两兄妹又这个样子，以后他们怎么生活？终身大事怎么办？玉竹虽然耳朵不太好，也有点傻，但人长得不错，又是女孩子，应该能嫁得出去。要命的是儿子，只怕是个打单身的命！
　　 可是愁归愁，玉竹的父母没有能力改变现状。
　　 山里的生活贫困、单调。玉竹每天除了上山就是下地，还有就是就着青菜、干菜吃白米饭，早晚听虫子一阵阵唱歌。她常常望着伏牛山山尖上的白云出神，有时会情不自禁地发笑，谁也不知道这个女孩在想什么。
　　 其实玉竹小时候就非常向往山外的世界。记得有一次，一个小贩开着辆面包车来山里卖服装，看到玉竹傻头傻脑，耳朵又背，就逗她：“你给我做儿媳妇，跟我到外面去，外面又有好吃的，又好玩。”玉竹当时没作声，小贩走的时候，玉竹忽然窜上面包车，死也不肯下来。她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抱下车，她还是对着驶远了的面包车一步三回头。后来，只要听到汽车喇叭响，她就会飞一样的从屋里跑出去。
　　 日子如流水，哗啦啦就流过去了。玉竹慢慢长大了，就像屋前那棵桃树，没人管它，却长得枝繁叶茂，花开得艳丽，果实诱人。
　　 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在山里，人长大了，谈婚论嫁就摆在了首位。所以，玉竹和哥哥的婚事自然就成了父母心中的头等大事。
　　 这一天，山外的黄媒婆来到了玉竹家。
　　 媒婆上门，准有喜事。
　　 果然，黄媒婆刚迈进玉竹家的门，就嚷嚷开了：“好事，好事，好事来了！”
　　 玉竹父母见黄媒婆的嘴咧开成了一个“二”字，也满心欢喜，赶忙端凳倒茶。
　　 黄媒婆也不客气，接过茶杯，一屁股坐到竹椅子上，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拧开了自来水龙头。
　　 黄媒婆说，山外有一户李姓人家，男人头脑活络，女人精明能干，两人除了种田养猪，还开了一家商店，家里富得流油。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家也有一件犯愁的事。他们有一个儿子，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有条腿落下了毛病，不但畸形，而且比另一条腿短。因为这个缺陷，娶老婆可就遇到了点小麻烦。眼看着儿子越来越大，为了给儿子讨一个老婆，父母就想了一个办法——换亲。
　　 这家还有一个女儿，虽然人不咋地，长得又矮，但也五官端正，耳聪目明。父母就想用这个女儿为儿子换一个老婆。
　　 “老嫂子啊，李家一发话，我就想到了你。你们两家都是一男一女，要说换亲，那是太合适了，简直就是前世注定的，这是缘分啊，缘分！”黄媒婆夸张地说着话，满脸的皱纹被扯动着，像绽开了一朵菊花。
　　 玉竹的父母听黄媒婆这么一说，甭提有多高兴了，这叫“一带一捎”，讨了媳妇又嫁了女，两件难事一次性解决了。
　　 玉竹听说能嫁到山外去，脸蛋儿红得像四月的桃子，心儿卜卜乱跳。虽然嘴里没说啥，躲到屋外低头摆弄衣角，其实，她心里可是一百个愿意，低着头在想着未来的丈夫是啥模样呢。
　　 玉竹的哥哥自然没话说。
　　 经过黄媒婆两头走动，这事儿出奇顺利。八月十六订亲，腊月十八就结婚。这叫速战速决、双喜临门、好事成双。
　　 玉竹的男人叫李志坚。他志坚不坚别人不知道，但却因为头长得有点细长，所以得外号“棒槌”。棒槌身高一米七五，脸上长着稀疏的络腮胡子，别人说那叫性感。如果不是两条腿一长一短，在当时也算得上美男子。棒槌由于腿脚不便，从小就没干过重活，于是他就练就了一门绝技——牌技。棒槌脑瓜子灵活，人精明，在村里打牌他几乎没输过。所以打牌成了他的“职业”。
　　 棒槌本来有点自卑。当时乡下有很多手脚健全的小伙子都打着单身，他一个残疾人，哪能奢望有女人投怀送抱。可多亏他爹娘拼死累活为他挣了一份殷实的家业，又多亏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换亲主意，他才娶上了老婆。
　　 娶了老婆后，棒槌就做上了“皇帝”。打牌饿了，玉竹会把饭菜送到牌桌上；打牌渴了，玉竹会泡一杯热茶送到他手上；打牌回家，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尤其是晚上，当他剥光玉竹的衣服时，他会心花怒放：这女人一定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自己能娶到她心满意足了。
　　 而玉竹呢，照顾男人、照顾孩子、干家务就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四
　　 儿子晓阳四岁的时候，玉竹发现棒槌有点不对劲。
　　 农忙的时候，公公和婆婆在田里忙碌，玉竹会把做好的饭菜送到田边，顺便帮公公婆婆干点活。
　　 这天，玉竹和往常一样，把饭菜送到了田边。公公婆婆正在收稻子。七月天气，骄阳似火，婆婆说：“你回去吧，这太阳太毒了。”
　　 玉竹顺从地点点头，挑起一担谷子就走。
　　 婆婆在后面心痛地喊：“哎呀，这谷子太重，你放下……”
　　 婆婆知道玉竹听不见，喊也白喊了。她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媳妇，外表不错，人勤快，干活不声不响，也从不惹是生非。这叫歪打正着，换亲换来个好媳妇。
　　 玉竹把谷子挑到屋前的坪里，身上的衣服被汗湿透了。她非常爱干净，顾不得晒谷子，想先换件衣服。
　　 房门从里面闩上了，推不动。这大白天谁在里面？儿子送到了娘家，棒槌在外面打牌，那会是谁呢？
　　 玉竹急了，一边拍门，一边大叫。
　　 房里没有动静。不知是玉竹没有听到，还是真的没有动静。
　　 玉竹忙跑到屋后，后门也被从里面闩上了。
　　 玉竹又往屋前走，刚转过屋角，发现一个人从屋里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正是村里平伢子的老婆巧妹子。巧妹子见了玉竹，更加惊慌，说了一句什么，玉竹没听见。
　　 玉竹进了屋，见棒槌赤着膊，满头大汗。棒槌把嘴凑到玉竹的耳边大声说：“巧妹子家的鸡跑到我家了，刚刚关着门在捉鸡。”
　　 捉鸡？怎么没见巧妹子手上有鸡？玉竹扫了一眼屋内，也没见有鸡。
　　 玉竹心里纳闷：捉鸡怎么要打赤膊？她不由想起了前不久的一件事。
　　 那天晚上，巧妹子来玉竹家看电视。
　　 巧妹子的男人平伢子去外面打工了，她一个人带着三岁的女儿在家，晚上经常来玉竹家看电视。
　　 玉竹耳朵背，看电视听不到声音，是真正的“看”，所以，常常看着看着就睡着了，这天晚上也一样。可她一觉醒来，发现电视机开着，屋里却没有人。棒槌哪去了？不在床上，也不在屋里。
　　 玉竹正疑惑，只见棒槌和巧妹子两个人从里屋出来了。里屋是一间空房子，通着后面的厕所。当时玉竹想，怎么两个人一起上厕所啊？
　　 把这两件蹊跷事搁在一块，再想想棒槌最近好像对她不感兴趣了，玉竹觉得棒槌有问题。
　　 不过，玉竹不愿往深处想，她也想不明白。
　　 可是，就算玉竹不愿往深处想，棒槌和巧妹子两人还是出事了。
　　
　　 四
　　 棒槌和巧妹子两人失踪了。
　　 那天晚上，趁着棒槌在瓜棚里守西瓜，两人上演了一出颠鸾倒凤，没想到被巧妹子的公公和婆婆当场捉奸，两人跑了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据巧妹子的婆婆讲，她早就发现巧妹子和棒槌不对劲，苦于没有证据，也碍于脸面，才一直忍着。平伢子常年在外打工，巧妹子在家带孩子，没想到巧妹子会做出这么伤风败俗的事来。巧妹子的婆婆不明白，自己的儿子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材，巧妹子怎么会和个瘸子搞在了一起。唉，世风日下啊！打工，出去打么子鬼工！男人在外面辛苦，让这些女人在家吃了饭没事干，搞出些丢人的事！这次也事有凑巧，巧妹子的婆婆半夜醒来，听到隔壁的孙女在哭，喊巧妹子没回应，走到儿媳房里一看，巧妹子不在房里。她想起巧妹子和棒槌平时的行为，又想起棒槌这些日子晚上都睡在河边的瓜棚里，就喊上老伴去捉奸，果然被抓了现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