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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我在和谁说再见


作者:寒江雪独钓 白丁,28.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54发表时间:2016-09-12 14:47:19

2014年清明节前,我们到瑶华去的那天早上,出门时,天空中时而弥漫着似雨的雾时而飘洒着似雾的雨,打在脸上凉而不冷。这时节的老天总是这样,貌似漫不经心,又恰如经心经意,就像少妇的心,让人捉摸不透。迟疑地看了看天,我们终究没带伞。这样的天气,不打伞在乡间行走似乎更宜心情。不能辜负好天气,我和妻想到了一起。
   客车在老周场十字路口慢慢停下。
   “回青狮去的吧?”挽着妻下车准备转车时一声饱含苍凉的嘶哑传了过来。一个老态而略显龙钟的身影突兀地冒出来堵在我面前,脸上的笑像两对多重括号深刻地左右上下用力扩张。这张笑脸是我久违了的熟悉。
   李二叔?是李二叔!分别三十多年,还能在大众中准确地指认出我,我很是惊诧。
   我对李二叔的印象和情感是杂存的。
   一九七九年九月,他神圣地双手把入学通知书递给我时,脸上的肌肉就是这样扩张的。我在七九年参加完高考后就落屋了,那时能被录取跳出农门是我们那辈人唯一的希望,甚至也是整个家族的希望,然而希望极其渺茫。极其空灵的我整天就被这极其渺茫的希望所希望着。承队长的情,安排我在队里放鸭子。放鸭组一共三人,李二叔负责。四五百只鸭群是当时队里的大产业,社员年终分值的高低也主要取决于这群鸭屁股,全队男女老少的眼睛一年上头也都盯着这群鸭屁股。鸭倌能让我渺茫无助的心绪暂时得以舒展,还可以不必干挑草头、挑秧把、耕田那些体力活,况且那时我还不会至今依然不会耕田。每天早上在鸭圈里捡完蛋,就跟着群鸭一起出去,太阳落土前跟着鸭群一起回来,虽然日子单调,但放鸭子就像在放自己,可暂时忘却升学的烦恼,暂时放弃对未来的盘算。那时的我,也像是一只快乐无忧的鸭子。放鸭子也让我学到了一些生活小知识。小时候,凡事总是慌慌张张,母亲常常斥责我办事惊冒惊慌的,像蛋胀慌了似的。我好长时间捉摸不透什么叫像蛋胀慌了似的,待母亲气消后,我便陪着小心问她,她也没能给我准确解释,直到有天上午,看见几只鸭子不在水田里好好觅食,却在田埂上慌不择路地到处乱跑,二叔告诉我说它们昨晚忙着做美梦,忘记了下蛋,这时蛋胀来了,胀到鸭屁眼了,才慌忙找窝下蛋呢。这大概就是我最初得到的原生态的生活文化之一。更让我惬意的是放鸭子每天伙食不错,能近水楼台地吃到新鲜的鸭蛋,这在家里是享受不起的,不放鸭的人当然也享受不到。煎蛋是要油的,二叔要我们每人带一斤菜油,我有点踌躇,因为家里油缸里仅仅只有不到三斤油了,一大家人生活怎么办?不太醒事的我也在开始为家人着想了。当我嗫嚅着向母亲要油时,母亲并没有迟疑。我们就这样天天吃鸭蛋,直吃到一端碗看见煎的鸭蛋就能闻到鸭粪的味道。十月份我上学了,没来得及算伙食帐,就和李二叔就和鸭们告别了。后来听母亲说二叔把我带去的油原封原地退回来了。我好感动,李二叔真是厚仁啊!
   然而我对二叔也有不敬的地方。那时上学倒是件很轻松的事,没有课本,上课时老师领导读读报纸,下课后三三两两一起做做游戏。游戏也简单,打棒、跳绳、堆摞、老鹰抓小鸡等等。游戏腻了,就挖空心思找别的乐子。给别人家长取绰号是我们儿时乐此不疲的事,在那时似乎并不是一种无聊。我们取绰号的把戏很多,如有个伙伴的父亲名叫李德禄,我们编了一个双人游戏口诀:我得一、你得二......我得五、你得六(李德禄);我们还用反义词的谐音近音给W君父母取了非常得意非常好玩儿(当然也非常无聊)的绰号,为了防止他如法炮制,我把队里记工员王世英大姐的记工本子上我母亲的名字周某某改成了周大妈,恐怕一直到现在W君也不知我母亲的姓名,现在想来这也许是我小时候最睿智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李二叔大概有个很有文化的父亲吧,跟他们俩兄弟取了好名字,老大叫李厚德,李二叔叫李厚仁。你在干嘛?我在候人(厚仁)。你候得(厚德)!这就成了上学放学路上有二叔的儿子或侄子在场时伙伴们必然的戏谑搭讪。这些事大人们是不会知道的。
  
   “回青狮去的?”他的声音把我拉了回来。枯松树皮似的老手紧紧地拉住我,从心而脸的笑,令我十分亲切和温暖,母亲去世后我就一直没有看见过这种笑!当这种温暖赤裸裸地包围我的时候,我手足无措进而浑身不自在,我该怎样和他交流呢?他耳背很深,我小时候就知道,即使我扯着嗓子喊他也听不到,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歇斯底里吧?总不能一直望着他傻笑下去吧?摇头否定吧,会让他失望,只好头不由衷地点。
   你妈走了十二年了吧?——点头。
   你哥哥还在老屋里住?——点头。
   我们就这样在十字路口问点着。
   眼看下趟车要开了,不能老是在十字路口问点。我脚不自觉地向车挪去,他也随我来到车旁。车开了,他推了我一把,我一脚踏上了车。
   车上坐定后,眼前又浮现出他多年前的身影。
   其实李二叔多年前就是这个苍老的形象。他似乎从没年轻过。李二叔儿女很多,具体几个我不太清楚了,大概不少于八个。那个年代,有四五个孩子的家庭很常见,但八个就绝对算得上是家大口阔了,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为了养家糊口,他曾偷偷干过杀猪宰羊的营生,那可是条不得不割的资本主义尾巴啊,为此他卷着铺盖在派出所吃了几天“商品粮”。二叔的大儿子是我上届同学,二儿子与我年龄相仿,有一个侄子和我同班,几个姑娘跟花儿一样,红红的脸蛋像秋天挂在树上的柿子,配上一对羊角辫子,着实让人着迷,她们现在都有好归宿了吧。然而我记忆最深刻的是他那个叫做李友谊的儿子。李二叔样样农活精通,也是好车把式,队里拉板车交公粮的活儿他揽着,那是很能挣工分的活路,队里两口毛驴自然就归李友谊牵养了。月亮洼没修隧道前,农业灌溉水渠——东风渠的二支渠就横在李二叔门前,几根松树并排搭在渠上,在上面苫覆上一些土,算是一座桥了,人空手在上面走尚可,负重通过就有些战战巍巍了,但它可是李家出入的必经之桥。李友谊每天至少要从桥上走两遍,太阳还没露脸的时候,他把驴们牵过桥拴在对面山坡上,如果驴们不出工干活就会等他放学后一起过桥回家。那是一个插秧季节的某天,二支渠里走满了水。友谊一路吹着口哨,牵着驴屁颠屁颠地回家,在门口的桥上不知是驴绳的牵跘还是人驴互挤,可怜的小友谊掉到桥下去了。家人见驴们回栏后好久还不见友谊,满山遍野地寻找呼唤也不见踪影,生产队青壮劳力全员出动,打着电筒举着火把沿着二支渠向下游搜寻,天亮时分,在下游几十公里处的一座桥下,人们用晒棉花的竹帘子设卡才拦住了他。据最先发现的人说他被水冲来时是顺着帘子站着的。友谊妈呼天抢地哭了一夜,邻居们再也没有什么词安慰劝说了,只好说些这是命里该有的事,命里有的终须有之类的话了。李二叔反复就一句话:当初就不该给他取名叫友谊,不然老天爷就不会以为他是我多剩有余的子孙!这话好不让人心寒,就算子女再多,哪个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呢。
   但李二叔的苍老也欺骗过我。喂猪是家里的大事,年底不杀一头大猪,来年一家人的生活就难以为继。那年头喂猪政策是“购头各半”,也就是农家杀一头猪要交半头(预购猪)给国家,自己留半头。如能喂两头猪完成一头预购后,可留一头猪,但这样的家庭是很少的。大人们白天里要在队里忙农活,农忙时还天天打晚工,寻猪草就只能是孩子们的事了。放学后不寻一篮子猪草,是要受大人严厉呵斥的。这也是我儿时最头痛的事。青狮是水稻产区,冬春季节,油菜田、苕子田猪草多,有时急了还可以偷队里油菜叶子和苕子。一到夏季,田里都是水稻,山坡上仅有的几块旱田里猪草也少,多数情况下只能打水猪草。我家旁边有一个大堰,叫向家大堰,堰里有不少水猪草,如灯笼草、牛尾巴、鸡荷包等等,它们都有很长的茎,用竹竿子就可以搅起来。取两根修长端直的竹竿,呈八字形伸向水里,用力将竿子沉到水底后,左右手相向用力使竹竿慢慢靠拢,并旋转绞缠,然后用力拖起来。这种绞猪草的方法效率很高,在水草茂盛的水塘里,几竿子就能绞一篮子。扁担爪子就不能这样绞了,它没有牛尾巴那样长长的茎,寻扁担爪子只能下水捞,水深的地方还要潜水。它簇生着的像大蒜叶子样长条形且厚嫩多汁的叶片,那时却是猪们的佳肴。向家大堰就有扁担爪子,且密且嫩,这是我和隔壁的刘赶生共同的秘密。只有在猪草难寻猪子又等着吃的时候,我俩就趁无人看见的空挡儿去那里捞。有一天,远远地看见向家大堰堤上有一担高粪筐,好像看见狼烟腾起,这是个危险信号:有人在“偷寻”我们的水猪草!我和刘赶生不约而同地赶赴并跳进堰里,潜入水中一人抱住他一条腿想把他摁入水里。李二叔两手分别抓住我俩的头发,把我们的头死死地按入水里,再提起来,然后又按入水里,又提起来,如此反复直到我们呛够了水,才把我们像提死鱼一样地摔到堰堤上。我们躺在堤上,眼睁睁地看到“入侵者肆意掠夺”而无能为力。两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儿怎么就制服不了一个老头?我们很长时间找不到答案。原来李二叔当时并不老,正是出力气的时候,他满是皱纹碳黑而沧桑的面容和佝偻的身形欺骗了我们不谙世事的眼。现在想来,是我们冤枉了他的面容,欺骗我们的何尝不是岁月和生活。
  
   “是回青狮去的?”当李二叔再次问我时,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所栖身的地方,其实离老家不远,几十年纵然乡音不改,也常梦萦魂牵,但近年来却不常回去,对故乡的各种情愫似乎在逐年逐项地删减,然而又终究不能清零。青狮港边打水猪草的堰塘水氹早已不复存在,放牛、采野蘑菇的的山坡都被推成平地,栽上经济林木,与我年龄相仿的大多随子女进城了或迁往外乡,叔伯婶娘们多已作古,村中从贵州、四川等外地迁来的人口几乎占多数,满眼的物是人非人物皆非!听外地口音和乡音的嫁接就像吃夹生饭一样难咽。我的故乡已渐成他人的家乡,故乡的山水已是梦中画廊。故乡正被故人撕成碎片飘向四面八方。
   李二叔离老家还要近一些,由于老家没了至亲,还由于年迈的缘故回乡更少了。对他而言,未来越来越近,乡路越来越远,思恋越来越长。哎,李二叔!
   但我不能辜负二叔的乡情,违心地不住点头。
   车子终于开了,带着我们也带着二叔的乡情渐行渐远。再回头,李二叔还在原地,脸肌不会呈多重括号状上下左右扩张了吧,该是另一幅面容了吧,我想。
   探出头,向着他挥了挥手。李二叔昏花的眼睛是看不见我挥手的,正如我也常常看不清我前进的方向。然而看不见也无关紧要,难道我仅仅是在和李二叔说再见?我心茫然,我情懵懂。
   车窗外烟雨迷蒙,潮湿了我的双眼也潮湿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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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关于乡音、乡情、乡愁的文章,都能让人品读之时,感动万千,热泪盈眶。作者携带妻子去瑶华,在车站见到了李二叔,与李二叔的偶遇,也打开了作者对故乡的记忆之门,那缺吃少穿的童年、那等待大学通知书的少年,那放鸭子、给猪寻草的日子,那村里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全都在作者的脑海中回闪着。母亲在,家就在,随着母亲以及长辈们的去世,家乡只能成为游子们的记忆,多少年没有回家乡去看看了,记忆就淡了,没有想到在他乡遇见故人,才发现家乡留在记忆中是那么刻骨铭心。作者语言朴实,文笔流畅,情感真挚。推荐共赏!【编辑:清纯芳心】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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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纯芳心        2016-09-12 14:49:14
  感谢赐稿江山系统散文组!遥祝作者中秋节快乐!
清纯芳心
2 楼        文友:清纯芳心        2016-09-12 14:53:12
  问候作者!很细腻的描述,能勾起人们对家乡的记忆和向往!
清纯芳心
回复2 楼        文友:寒江雪独钓        2016-09-13 08:22:51
  遥致问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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