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夜，她喝得大醉。
　　 伤了心的人总是特别容易醉。
　　 酒醉人肠。诗人们常常这样说，我看着她将一整坛桂花酿喝下去，脸颊由苍白到酡红，最后不省人事。她的眼泪如同飘落的桂花雨一样，在她的脸上纷纷扬扬，最后蒸发，消失不见，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变得伤感起来。
　　 皎洁的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一地的碎银。我看着她沉睡的样子，睫毛上都是月光的色彩，她的眼睛里曾是如此清澈，而今已经浑浊，你看得出来，她心事重重。
　　 我从遥远的故乡枫林渡来，今年，我给她带来一坛桂花酿。故乡枫林渡的桂花已经全部被采摘，分级，收藏，酿造成桂花酒。这一坛，是他亲自酿的。他为它取名为“忘记”。他希望她能忘记他。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我想，她是应该忘记他了。沉溺在回忆里的人，总是特别容易伤感。
　　
　　 二
　　 这一夜，我们说了很多话。可是，我没有喝那坛桂花酿。酒醉人肠，酒也让人断肠，断肠人在天涯！我很嫉妒他，因为我知道，她始终无法忘记他。
　　 我滴酒不沾，可是有时候，我真想大醉一场。酒醉后，是否能够暂时忘记那些让人断肠的事情？一醉解千愁！诗人们这样说过，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能够忘记。
　　 桂花酿陈而甘甜，是最容易让人沉醉的液体。我想起故乡枫林渡桂花盛开的季节，满树醇香的桂花，白的，粉的，点缀着整个枫林渡，却再也想不起他的面容来。
　　 他的脸模糊了，只剩下一个单薄的侧影在记忆之门里摇曳不定。
　　
　　 三
　　 我很喜欢她。
　　 喜欢一个原本不喜欢自己的人，如同饮下致命的毒酒，亦如同美丽的幻觉。我看着她，看着她渐渐老去的面容，心里无限悲戚，无限伤感。可是，我仍旧喜欢她。
　　 毒酒会在心底蔓延，生根发芽。
　　 我很喜欢她，可是我不会让她知道。曾经有人告诉过我：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我不知道是否有道理，因为知道与否，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喜欢她，连同她老去的容颜。
　　 我每年来看她一次，可是我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
　　
　　 四
　　 因为他的缘故，每年我都有机会去探望她一次，每年，我都会替他捎带一坛桂花酿给她。我看着他将酒装进坛子里，拍上封泥，就像装进一坛的相思。清澈幽香的液体被泥封起来，不知道记忆是否也会被尘封。
　　 他说，最好的桂花酿是采摘桂花树最顶端的花瓣酿造而成的，那些花瓣，站得最高，看得最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最先照耀的，就是它们。吸收日月精华最多的，也是它们。
　　 八月的天空空旷高远，万里无云，偶尔有候鸟飞过天空，留下翅膀的剪影。我盯着天空不断变幻的色彩，心里怔忪。
　　 岁月无痕。唯一在改变的，是人的容颜。他将未完全装入的桂花酿倒了一碗，一饮而尽，递给我一碗，我低着头，没有去接。
　　 我不喝酒，我只喝水。有人说过：酒，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其实喝酒和喝水的分别，我分不清楚，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意吧。凉水滑入喉咙的瞬间，我瞥见他脸上的泪水，无声地落下来，又无声地在地面上消失。
　　 他说，今年以后，你不必再为我捎酒给她了。
　　
　　 五
　　 他的婚礼，定在九月。
　　 他的妻子，是枫林渡村南面的女子，枫林渡人都唤她作桃花。
　　 其实，桃花和桂花，并没有什么区别，他说。桃花喜庆，桂花芬芳。她们各有千秋，唯一的区别在于，你更喜欢那一个。相思使人老，他对她的等待，已经到了尽头。
　　 结婚的酒已经酿好，结婚用的轿子已经备好，结婚的人呢？
　　 那一天，我和他坐了一夜。
　　 他不停地喝酒，直到最后酩酊大醉，衣衫上都是桂花酿的香味，我知道他醉了，我知道，酒醉人肠，酒也断人肠。我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否正确，也无法判断，这抉择有多艰难，但是那一刻，我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如同新酿的桂花酒，陈而甘洌，最断人肠！
　　
　　 六
　　 我踩着洁白的月光离开，轻轻掩门而去。
　　 那坛酒，被装在行囊里，清晨，我便打马离开了枫林渡。
　　
　　 七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多年前，我看着她打马离开枫林渡，那一天，天下着雨。初春的雨细密缠绵，在天空中交织，他打着伞，站在枫林渡的桂花道上，目送她离去。
　　 既然喜欢她，为何不和她一起走？我问他。她的梦想在远方，一心仗剑天涯，而我，只想在枫林渡守着这片桂花林，如何跟她离开？既然离开后还要回来，那为何一开始又要离开？他说。
　　 我无言以对。他收起雨伞，让细雨在他的头发上蔓延，很快。便湿了他的脸。也许。他有他的道理，但是我总觉得，既然喜欢，就应该追随她而去。人生能有多少次遗憾的机会？
　　 一年以后，我也离开了枫林渡。
　　
　　 八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枫林渡，有人说过，你离开一个地方，去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不是因为对原来的地方厌倦了，就是那个陌生的地方有你牵挂的人。我知道自己牵挂的是什么，所以离开了故乡。
　　 想象中的远方总是美好的，鲜花，掌声，诗歌。其实，走江湖是件很困难的事情。风餐露宿，你吃了上顿，要想着下一顿的着落。大侠要吃饭，凡人也要吃饭。不要以为有点本事就能走江湖了，江湖那么大，有本事的人多了。
　　 在北方飘荡的岁月里，我常做的一个梦，是故乡枫林渡的桂花开了，细小的花瓣簌簌落在梦境里，淹没了记忆，也淹没了曾经萌动的情感。不知道在她离开的岁月里他是如何度过的，也许，在这样的季节里，他已如往常一样拾掇起地上的桂花，开始酿桂花酒了吧。
　　
　　 九
　　 许多年后，在北方，她有了自己的天下。她在自己的山庄里种满了桂花，可是再也种不出家乡桂花树的模样。
　　 我去山庄探望她，看到她在桂花树下舞剑，风起时，一树的桂花落在她的发丝，她的长裙上，那一刻，很美，仿若梦境。
　　 我把他让我捎来的桂花酒递给她，为自己倒了一碗水，她挽了个剑花，坐下来和我对坐，开始喝酒。
　　 既然忘不了他，为何不回去和他在一起？我问她。她的脖颈上有细小的汗珠流淌下来，如同珍珠一样晶莹剔透。我的梦想不在那里，除了有他，我别无牵挂，为何要回去？她说。
　　 我很难理解他们之间的感情，同样，也很难说服自己不去想她。一方面，我希望她回去，另一方面，我又希望她不要回去。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复杂。
　　
　　 十
　　 我从遥远的北方赶回去参加他的婚礼，和她分别的那天，她还在沉沉的睡梦中，我便打马离开了。那一天，天气阴沉，风从北面吹来，斜斜吹打着我的脸，很疼。
　　 我很伤感，他就要结婚了，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借口去探望她了。喝空的酒坛摆在桌子上，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着，让人仿佛回到江南。
　　 她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但是我知道，那一天，她很不开心。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山庄里满园的桂花都掉落了下来，风吹过的时候，纷纷扬扬。我折了一支桂花枝，插在衣衫的口袋里，我想，也许这是我唯一能够带回去给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