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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瓤南瓜考(散文)


作者:风雨 秀才,1454.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954发表时间:2016-09-12 22:46:22


   四五年前,房产老板开发西区,楼盘取名聚城峰华,要在小城的西边建一座新城。小城人都不看好,本一小城,十多万人,百多年来,商业都在后街衙门口、街心花园一带,不可能再形成一个中心。老板不理会,把住宅小区安排在二楼的平台上,临街留一个八字形的大广场,地面一楼和地下两层全作商业。小区建成,老板在广场左右傍边各塑一面直径两米左右的金色大鼓,取名金鼓广场。
   而今,西区已具规模,聚城峰华、世纪金城、龙城1号、鑫世纪公园城的高楼一幢挨着一幢立起来,小城殷实之家一户接着一户搬过去。当初不被看好的金鼓广场有了气候,成为小城消费热点,虽还未聚集成城,但热闹繁华却有峰岭拥叠的气势,马上就要超越后街了。
   从土黄万斛坝搬进城的刘金波夫妇在金鼓广场地下二层最僻远处,开一家餐馆。和广场那些动辄上百甚至几百平的大餐馆比起来,刘金波夫妇的店袖珍小巧,主要经营土黄菜。当初,刘金波到广场开店,是想捡三年免租金的便宜,由于地势背角,一次客少,生意有些清淡,只因没雇人,两口子老板厨师小工一身兼,一月下来,还是有几大千的赚头,与打工挣工资差不多。
   一日,老乡聚会,定在刘金波的餐馆。我先到,见门额上挂着隶书店名:瓤南瓜。墙上贴着介绍:据庞麟炳(字斗南)主撰的民国版《县志》饮食志载,瓤南瓜,以嫩南瓜为囊,瓤以坐墩肉,铁罐文火慢蒸而成,兼得嫩南瓜之清香,坐墩肉之细腻,可谓本土山珍。
   老乡多未到,我问刘金波:“今天也有瓤南瓜?”
   刘金波一脸得意:“当然有,我昨天专门买了嫩南瓜。”
   见我闲着无事,刘金波一边忙一边问:“你是土黄哪里的?”
   “万斛坝。”
   刘金波有些惊奇:“万斛坝?我也是万斛坝的,老家在下桥刘家院子。你贵姓?”
   “免贵,姓庞。”
   “姓庞?住在八角楼,还是柑子园,还是水井湾?”
   “老家在磨子塝水井湾。”
   刘金波更是惊奇:“水井湾?是斗夫子的后人?”
   我没想到,开小餐馆的刘金波竟然知道“斗夫子”,内心涌出一阵激动:“他是我祖祖。”
   “你一说姓庞,我猜就是,没想到,真是斗夫子的后人。”
   民国时期,祖祖闻名县域,被士子门生尊为“斗夫子”。我一直觉得“斗夫子”属于民国,属于文人学士,没想到,今天,一个开餐馆的老板,竟然顺口而出。“斗夫子”在刘金波嘴里,既不生份、拗口,也无特别的尊敬、崇拜,自然而然,熟稔亲切。
   这天的聚会,我不在状态,意马心猿,一直想着瓤南瓜,想着万斛坝,想着祖祖。
  
   二
   南瓜,在小城的口音里,被读成náng瓜。李时珍《本草纲目》载:南瓜种出南番,转入闽浙,今燕京诸处亦有之矣。正如西瓜由西域传入而得名,南瓜之名,源于其“种出南番”。náng瓜之náng,是南在小城的变音?应该不是,小城方言里,“南”都读作nán,未见读成náng者。
   李时珍继续介绍南瓜:三月下种,宜沙沃地。四月生苗,引蔓甚繁,一蔓可延十余丈,节节有根,近地即着。其茎中空。其叶状如蜀葵而大如荷叶。八、九月开黄花,如西瓜花。结瓜正圆,大如西瓜,皮上有棱如甜瓜。一本可结数十颗,其色或绿或黄或红。经霜收置暖处,可留至春。其子如冬瓜子。其肉浓色黄,不可生食,惟去皮瓤瀹食,味如山药。同猪肉煮食更良,亦可蜜煎。
   小城的南瓜,生长时令与李时珍记载有所不同。春节后,育南瓜秧,三月初移种,四、五月开花、结实,一年有暮春、仲秋两茬。形状与李时珍的描写亦有差别,嫩南瓜“正圆”呈球状,表面光滑;蓄至深秋的老南瓜则呈扁球形,表面有纵沟和隆起似桔瓣。
   南瓜,是小城的主要菜蔬,吃法很多,一年四季,都在饭桌上。
   南瓜藤喜欢发茬,为确保主藤营养,要整理茬藤,把掐回的藤尖,开水焯焯,沾豆瓣浆凉拌,毛忽忽的,有淡淡的清香。麦收时节,母花萎缩结蒂,公花还开得艳艳的,摘回,裹上麦面,炸南瓜花吃,自家磨的麦面磁实有嚼劲,南瓜花柔软细嫩遇齿即碎,滑溜溜茸腻腻的。暮春,首茬嫩南瓜长至比拳头稍大,切成细丝,用盐臜一臜,佐以青椒,热锅猛火快炒,炒好的瓜儿丝,皮绿肉黄,入口绵扎,嫩而不淡。仲秋,炒二茬秋瓜丝吃,清香虽不如春夏的热烈,却多了秋日的持重。稻熟谷香,霜降过后,老南瓜收回屋里,黄朗朗地堆满灶间堂屋,案头床下,大白菜下市,冬凌肆虐,时蔬绝迹,新年旧年之交的几个月,老南瓜随取随吃。煮着吃,汤色金黄,味甜若加了糖,和肉食一起煮,去油腻。蒸着吃,切成片,摆放不紊,排列齐整,看上去是一碗烧白,和上米面,便若臜肉,如有酒米底子,酒米黏中带甜,更为诱人。老南瓜的皮,也不浪费,炒着吃,虽有些粗糙淡涩,但涩中有甜,回味悠长。讲究的人家,把老南瓜晒干,打成粉,和酒米面做成饼,炸着吃,蒸着吃都行。南瓜籽更是小孩的最爱,老南瓜切开,把瓤泡入盆水中,慢理细捋,从瓜瓤中将南瓜籽一粒粒择出,晾在筲箕里,积少成多,大年夜,一家老小围着柴火,炒南瓜籽,把过年的日子衬出别样的美好温馨。
  
   三
   民国十六年初春时节,绵延十数里长的万斛坝麦苗青青,满眼葱茏,前河婉转逶迤,绕坝而过,远山峦涌峰起,望若屏障。远远地,从樊哙方向走来的一支迎亲队伍进入万斛坝,最前面是唢呐,唢呐声声,高亢嘹亮,热烈喜庆,唢呐之后,爷爷斜披大红花,骑着马头缠有大红花的高头大马,一顶四抬花轿,一律大红,跟在爷爷身后,抬嫁的抬着三门柜、高低柜、立箱、边箱、八仙桌、高靠椅、独凳、长凳、凉床、洗脸盆、洗衣盆、洗脚盆等木制陪嫁走在最后,队列很长,唢呐已被三个院子的大娃细崽围着走不动,最后一袭抬嫁才刚刚渡过万斛古渡。
   这天,十七岁的奶奶从樊哙高台井,嫁到了水井湾。坐在花轿里,奶奶忐忑不已,自己虽家境殷实,却是个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升,磨子塝水井湾这一支庞姓,是耕读世家,书香门第,公公更是名闻县域的“夫子”,嫁到这样的人户,能好好地敬老尊长、相夫教子吗?
   其时,祖祖在县中教书,一年回老家两三次。爷爷在土黄场上祖祖兴办的萃英小学教书,一月回家一两次。奶奶在水井湾的家里,孝敬公婆,敦睦邻里,操持家务,把一个大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奶奶做得一手好菜,简单的时令菜蔬在她手下,能翻出许多新花样来,看着都喜欢,吃来更是爽口。我不知道奶奶父母是怎样教育奶奶的,但奶奶这一手,却与时下流行的“想拴住男人的心,先拴住男人的胃”异曲同工。
   当年夏天,学校放假,祖祖、爷爷回家度夏。一天午后,两爷子坐在院坝的凉椅子上乘凉谈古,不知怎的,祖祖向爷爷谈起了吃食:“这一辈子,印象最深的是辛亥前在成都吃的一样菜。”
   爷爷好奇地问:“什么菜?”
   祖祖摇摇蒲扇:“那天,你体元舅公去拜望咨议局蒲议长,带我一路,蒲议长留饭,有一样叫西瓜盅的菜,最好吃。”
   “西瓜盅?”
   “是叫西瓜盅。把西瓜掏空,放入鸡、鸭、鸽子、鹌鹑、肚条,加上桂圆、红枣、黑枣、党参等,蒸煮而成。吃起来,几种肉香杂陈,还有西瓜的清香,淡淡的药香,那滋味,已过二十余年,还余香留腮。”
   爷爷悄悄吞了口口水,说:“叫清善,试着做做。”
   祖祖说:“算了,我们小户人家,哪可那样奢华。况且,凡事都该留点想头。”
   奶奶在屋里听到祖祖、爷爷的对话,钻进厨房,看到案头放着几只嫩南瓜,突然有了主意。
   晚饭时,祖祖坐上饭桌,见一只嫩南瓜端坐盘子中间,宝相庄严的样子如老僧入定,嫩绿的瓜皮油浸浸的,香气飘绕,萦鼻不去。祖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这是什么?”
   爷爷揭开嫩南瓜上面的小盖:“这是清善给你做的南瓜盅。”
   南瓜盅揭开,瓜肉暗黄,肉丸淡红,汤汁清亮。祖祖挟起一个肉丸,一边斯文着细嚼慢咽,一边饕餮得啧啧有声。这顿饭,祖祖吃了三小碗,远远超过他平时一小碗的饭量。
   饭后,祖祖把奶奶叫到桌边:“清善,这道菜,做得好。你给它取个名字吧!”
   奶奶看了看爷爷,说:“不是叫南瓜盅吗?”
   祖祖摇摇头:“南瓜盅?太文了,没新意。这是道土菜,名字还是土点好,叫什么呢?”
   祖祖沉吟时,奶奶却想好了:“要不,叫瓤南瓜?”
   祖祖、爷爷同时一拍手:“好,瓤南瓜,这个名字好,就叫瓤南瓜。”
   以后,祖祖回老家度假,只要有嫩南瓜,奶奶都要给祖祖做瓤南瓜吃。重亲来访,稀客到家,只要有嫩南瓜,奶奶也会做瓤南瓜待客。祖祖听到同事同行吹嘘什么好吃食,便一改平时内敛的风格,一边笑着讥哂,一边津津有味地说起瓤南瓜来。瓤南瓜在奶奶手里,花样百出,不断翻新,瓤丸子,瓤臜肉,瓤肚条,瓤猪肝,瓤蛋卷,瓤豆花,瓤鸡瓤鸭,瓤梨瓤枣……只要是能吃的,奶奶都会瓤入嫩南瓜,虽各有风味,但瓤来瓤去,都没有第一道瓤南瓜好。
  
   四
   那天,老乡聚会一结束,我就急匆匆地赶回家,翻看民国版《县志》。果然查到了关于瓤南瓜记载:瓤南瓜,盛于前河万斛坝,取嫩南瓜一只,于蒂部约五成一处旋开,汰尽瓜瓤,将肥瘦兼具之坐墩肉剁碎,佐以芡粉,俱成丸状,重瓤入瓜,置之铁罐,文火慢蒸,约一时许可成。食之,诸香弥漫,油而不腻,视若山珍,不为之过。春瓜最佳,香醇;秋瓜略逊,稍陈。
   民国版《县志》,由祖祖主撰,祖祖负责编撰《县志》之卷一舆地志,卷二营建志,卷三祠祀志,卷四物产志,卷五职业志,卷六财政志,卷十武备志上编,卷十二礼俗志,卷十六饮食志。饮食志里,罗列着很多本土吃食:烧白、臜肉、酥肉、蛋卷、麻辣鸡、白斩鸡、鸡闹、蒸骨头、白糖圆尾、羊肉格格、甜酒、豆腐干、碱水粑、魔芋豆腐、清明粑、凉面、包面、油炸果等,甚至还有烧包谷、红苕干、洋芋果、干豇豆、笋子丝诸般土得不能再土,平时难得上桌的吃食。祖祖对这些吃食的介绍相当简略,多为三言两语,一般不超三十字,没一种如瓤南瓜般详尽。
   再翻嘉庆版、光绪版《县志》,这两部《县志》里,没有饮食志。我请教县志办的专家,专家说:一地饮食杂多,各地相互影响,志书体例,一般不设饮食志,民国版《县志》是个特例,你家先人“斗夫子”为什么要突破常规,列饮食专志,且对一种没多少人知道,今天几不可见的吃食瓤南瓜,下笔良多,着墨浓重,我们也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民国版《县志》里的饮食志,是祖祖突破志书体例,特意加上去的。
   从民国十三年起,在县中教国文的祖祖,同时受县知事汪承烈之聘,与向可褒等一起协助耆儒邓柳泉增修《县志》,邓柳泉不久即归道山,《县志》总纂和大部分卷目的增修由祖祖承担,至民国十九年方全面完成。
   回想爸爸谈述家族先辈所讲的奶奶创制瓤南瓜的故事,县志办专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虑,极可能是这样:祖祖在紧邻老城北门城墙边的修志局里,历经六个寒暑,增修《县志》相关篇目。民国十八年,《县志》即将煞尾,祖祖却心欠欠的难以宁神,瓤南瓜余香在齿,如让这一自家特色土菜湮没不闻,很是可惜,自己既在增修《县志》,何不将其记诸史志,传之后世?但只记瓤南瓜,哪合体例?苦思之余,决定创新《县志》编撰方式,新增饮食志,在介绍瓤南瓜的同时,将本土特色吃食罗列其中,一一述及。
  
   五
   1977年,爸妈在月溪学校教书,奶奶曾来学校住过一段时间。一天,妈妈从食品称肉回家,有学生正好送来几只嫩南瓜,奶奶便给我们做了瓤南瓜。
   饭后,我和爸爸一起去教室,路过学校办公室,许多老师围上前来问爸爸:“庞老师,你家今天弄的什么菜?怎么这么香?”
   爸爸一脸自豪:“瓤南瓜。”
   老师们更是好奇:“瓤南瓜,从没听说过。”
   爸爸停下来,眉飞色舞地讲瓤南瓜。我自豪得无法言表地跑进教室,下午几节课讲的,全没听进去,脑子里盘旋不已的,全是瓤南瓜。
   1972年暑假,我随爸爸回万斛坝探望奶奶,奶奶叫爸爸和我陪她走人户。奶奶的妹妹也嫁到了万斛坝,就在下桥的刘家院子。走进刘家院子奶奶妹妹家,我看到一个与奶奶高度相似的小脚老太,爸爸叫她二姨,叫我叫她二姨婆。二姨婆见来了至亲稀客,赶忙派人去街上称肉。奶奶瞅到案板上几只嫩南瓜,就教二姨婆做了瓤南瓜。
   吃饭时,二姨公请他哥哥来陪,二姨公的哥哥带着一留髻小孩,说是孙子,小名青包。那顿饭,二姨公和他哥哥看上去吃得很克制,但筷子却老伸向瓤南瓜,我和青包,更是筷子直在瓤南瓜碗里打架,两只瓤南瓜,没几下就吃被得精光。
   想起刘金波说他老家在万斛坝下桥刘家院子,一天下午,我专门跑到瓤南瓜店去找刘金波。已过午饭时间,店里没顾客,刘金波老婆在理菜,刘金波正喝小酒。我与他摆谈起万斛坝,摆谈起下桥,摆谈起刘家院子,摆谈起瓤南瓜。我问他:“在哪里学会做瓤南瓜的?”
   刘金波笑笑:“小时吃过。”
   “在哪里吃过?”
   刘金波笑出声来:“庞哥,不给你打哑谜了,那天听说你是斗夫子的后人,我回家问了老汉,我们原是亲戚,你二姨婆,是我二奶。”
   我一下子想起那个在二姨婆家里,我们筷子在瓤南瓜碗里打架的留髻小孩,他的小名青包,不就是金波的谐音吗?
   再看刘金波店门里墙上瓤南瓜的介绍中那句“以嫩南瓜为囊”,我豁然而悟:南瓜中空,去瓤若囊,南瓜到了小城,已不再是南瓜,而是náng瓜,náng者,囊也,称之为囊瓜,比以传入的方位定名,不知要形象生动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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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南瓜是非常普遍的食材,也是极受百姓欢迎的食材,不仅百吃不厌,还能花样翻新。像文中的瓤南瓜就是其中一款极具创意的菜品。作者的奶奶不仅勤劳善良,尊老爱幼,还聪明灵巧,创制了一款独特而鲜美的菜肴,并取名“瓤南瓜”。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奶奶的瓤南瓜极大地满足了全家人的味蕾,丰富了全家人的餐桌。作者的祖祖在县中教书,爷爷在土黄场上的小学教书,乃是书香门第,不识字的奶奶却凭一双巧手赢得了全家人的尊重和爱戴。以至于祖祖在撰写县志时,因为对于瓤南瓜这道菜的特殊喜爱,而不惜新增饮食志,并由此使这道菜保留传承了下来。多年以后,在崭新的小城开发区,“我”还借以遇到了自己多年未见的远亲,那份亲情和遥远的记忆也扑面而来。瓤南瓜作为一款菜肴被记录和传承,不仅是因为它的美味,还因为它见证了亲情,见证了曾经的那个年代。一篇洋溢着亲情和温暖的散文,语言精致干净,讲述条理清晰,佳作!推荐赏阅!【编辑:闲云落雪】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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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闲云落雪        2016-09-12 22:48:08
  欣赏老师的精彩美文,祝文丰笔健!
闲云落雪
2 楼        文友:风雨        2016-09-13 10:57:51
  谢谢落雪用心编审。瞎写而已,不成其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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