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不不不……
　　 躺在病榻上，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语，无法控制自己的嘴巴，我非常害怕自己的死去。
　　 三女儿萍妮死死地抓住我的右手，她害怕我再动弹。刚才有一个还是几个可恨的苍蝇在我脸庞额头鼻尖上爬来爬去，爬来爬去，痒痒的，气的我甩开胳膊拼命地抓，抓，抓！胳膊上还扎着针头，输着液体，什么葡萄糖，什么银杏……他奶奶的纯粹坑人，两个小时五百多块，啥效果？怎么不让我恢复到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一样呢！不知道累，不知道困……鼻尖上还痒，那苍蝇，哼！现在欺负我，平时……
　　 我上过学，学问虽浅，但相信科学，坚信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是现在提倡的什么荣什么耻也想拿当年背语录的劲头，可是总记不住。有时我也有迷信思想，这次入院，孩子们给我选的床号就不吉利，十一号，整个二级甲等医院内科住院部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连过道上也躺着像我这样年龄的老头老婆，脸上净是褶子，张着没牙的嘴，呼着气，吸着气。孩子们愣说还有几个床位空着，十四号，十八号，还有四十几号，你听听，十一，死你，这是阎王给下的旨意吧。十四，也不好听，死尸。唉，是不是真的到了跟老伴儿儿女作别的时候呢？
　　 脑血拴，这是花费四百块，用核磁共振给我检查出来的病。我我我……怎么也得了个这病，我的大女婿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就得的这病，话说不清楚，还结巴，唉……
　　 颤抖的手，还能动，我费力地数着手指头，一、二，仨，四个，五……今年我都七十八了，三哥七十死的，大哥死的时候我还不记事，二哥跟中央军跑到了台湾。我的年龄数得着了，要是再活两年……
　　 菊，扶我起来。我要解手。菊是我的二女儿，她给我买了一把夜壶。我要看看管不管用。也是在刚才，我在三女婿的搀扶下来到茅厕，不好意思让人家年轻人看自己尿泡的样子，努力地侧过身，将头和肩膀依靠在茅厕的墙壁上，使劲拽开老伴儿给束腰的绳子，想痛快哗哗地尿，在我年轻时有一位战友，在茅厕里蹲坑时，惬意十足，他说这是一种享受，从接受启迪至今的半个多世纪，每逢进茅厕，我都会想起老兄的这句话。是呀，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可该屙不能屙，该尿不能尿，是多么想茅厕呀。在茅厕，应该各办各的事，心照不宣，偏有一个六七岁的屁孩儿—有我大女儿的大孙子晓阳那么大—歪着头望我出尿的地方看，还给一个作伴的青年喊，爸爸，他尿裤子了。我探身低头，发现自己裤子上真的湿了一片。可气自己，更可气那屁孩儿，那屁孩儿抓住自己的小鸡鸡将体内的尿液扬起来，再扬起来，形成抛物线，击打着墙壁，唰唰地响。
　　 我困，有事没事都闭着眼，要是往常在家，像这样的暖阳天，一定坐在自家的堂屋门口旁的大椅子上，将两脚抬起支在门板上，将头靠在另一门板上，使身子形成“v”字型，闭眼静静地听电视里主持人的神侃或院落里羊儿们的角斗。而今也想睡，可查房医生来到床前逼着睁开眼，逼着说他问的话。儿女们已给他们说清了的，他还一遍一遍地问。并命令伸伸舌头，伸伸手，伸伸腿，当年我入伍当兵的时候也没这么繁琐。这个查房的医生戴着副眼镜，像有学问的人，年龄又大，经验一定丰富，他一定知道我这病能不能治愈，核磁共振拍片，四百块，我，唉！这医生的大褂晃来晃去，像孝褂，真烦人！不穿白大褂不一样看病？！
　　 我想睡，可睡不着，输液的针头似乎一动一动，伴随跳动的脉搏，心脏也扑通扑通地响动，如自家挂钟的钟摆，我老担心它停下来。孩子们或窃窃私语或高谈阔论，来看望我的孙女娟和孙女婿军坐在离我较远的一个空床上，他们结婚还没俩月，娟儿已大腹便便，行动不便了，她有事没事都往军儿身上靠，让他扯衣服理头发系鞋带，我那军儿也体贴，这活儿都干了。我听见娟儿嗔责军儿没捎带一个厚棉件儿盖在自己的肚子上，说肚子发凉，害怕冻着肚子里的……当年她奶奶怀她爸爸姊妹六个，不，七个，俺那凤妮都十一岁了，得急病扔了（死了扔掉）。她奶奶从没娇养过，只有一次，是怀她大伯的时候，她奶奶馋得要死，就是想吃杏，是四月（农历）吧，村里杏树行的杏刚花生仁大小，我偷了两褡子（口袋）给她，可解馋了……
　　 看戏了，你看人家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走街串巷，嘴里还念念有词：是包公，关爷，刘三秀？
　　 我我我……不不不……
　　 听见菊妮打她的儿子了，我这外甥来的真不容易。他与两个姐姐相差十多岁。计划生育，真是！他现在七岁，调皮的很，往我床上扔这扔那，差点碰掉输液器。
　　 妮，我想穿一双新皮鞋，给我买一双新皮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