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城散章(短篇小说)
一、五儿
在小城住得稍久的人,都认识他。
街边小店喝早酒的,见他匆匆走过,招呼他:来,抿一嘴。他不客气,走上来端起酒杯,一大口下肚,不说话,挥挥手,步步生风离开,仿佛有急事要办。傍晚在滨河路转,他嘻哈哈迎面而来,拉着熟人的手,摇了又摇。抽烟的散一支烟给他,他叨到嘴角,凑过头去,等别人给自己点。小城哪家有红白喜事,他最忙,一会儿里一会儿外,应着主人客人的吆喝,跑上跑下,就是深冬也给自己弄出一头汗来。
他排行第五,人们逗着叫他五儿。在五后加一个儿化尾音,既是小城的口语习惯,也有戏谑的味道。久而久之,大家记不清他的大号学名,只记得他是五儿了。五儿多大,没人知道。如果硬要寻根问底,有人会一脸恍惚地告诉你:我四五岁,五儿就是现在的五儿;而今我三十多,五儿还是那时的五儿。
五儿矮矮胖胖,脸肥腰粗,一脸憨相,喜欢跳舞。
五儿爱去文化馆。文化馆搞演出,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五儿比馆里的职工去得还早,搬过音箱扛功放,扛了功放抱电线,最后总是一肩架着一支话筒架,高视阔步,高歌啸叫,旁若无人,招摇过市。设备摆放到位,乐师调试音响,音乐一响,五儿就慢缓缓扭动腰身。有人起哄:五儿,来一个。五儿憨憨的脸一下子灿烂如开得正艳的南瓜花,立马跳起来。五儿踩不着节拍,跳舞与音乐没关系,只自顾自蹬踏摇动,踢脚拌腿。五儿也有绝活:别看五儿腰粗得像水桶,扭动起来却很轻盈,柔软得没有骨头,一摇一转一个大回环,仿佛回风摆柳。围观的人不管五儿跳得如何,故意使劲喝彩叫好,一喝彩,五儿更来劲,五儿越来劲,叫好声越响亮,直累得五儿灿烂着跌坐在地。
尚书苑旁边民歌广场有好几支大妈队天天比着跳僵尸舞,音箱的功率一家比一家大,放出的乐曲差不多成了噪音。音乐一响,五儿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插入僵尸队伍。五儿跳舞不讲规矩,不管队形,不跟节奏,是僵尸里的另类,常常搅乱整整齐齐的队伍,大妈就有些讨厌五儿。五儿幼时得过脑膜炎,留下后遗症,有些弱智,发起毛来不问东南西北,大妈心里讨厌,却不敢惹五儿,由着五儿在队伍里瞎跳一气。
晚饭后,小城老老少少都爱沿滨河路转。滨河路人头攒动,民歌广场人山人海,大妈统一服装,横成行,竖成列,舞手摆头扭腰送胯如僵局行进,说是锻炼,多少也有博人眼球的意思。转路锻炼的不喜欢,有些厌烦,从队伍面前走过,眼角的余光都不给点。如果五儿也在队伍里僵尸,情形就大不相同,人们停下脚步,围着五儿,里三层外三层喝彩叫好。大妈明知大家是戏谑着为五儿喝彩,却也当成是在给自己叫好,与五儿一起人来疯,把水桶腰来回风摆柳。渐渐地,五儿成了民歌广场的香饽饽,大妈争着拉五儿到自己的队伍,让五儿在前面领头。五儿并不领情,一时这,一时那,自顾自不管音乐节奏胡乱僵尸。
一天傍晚,五儿正僵尸得疯狂,突然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僵尸不见了,跳舞的和不跳舞的围成一堆,叫骂声从堆里传出。五儿挤进去,见音箱旁几个青皮光头,裸着上身,胳膊刺着老虎。原来,光头喝高了,路过广场,嫌音乐太吵,踢翻了音箱。大妈围着光头论理,竟有几个被推搡倒地。旁观的人,很多都讨厌僵尸舞嘈杂的乐曲,看到有人踢音箱,高叫:踢得好,很是幸灾乐祸。一些人想制止光头,见光头很杂皮,又打了退堂鼓,不敢帮腔,不敢援手。醉酒的光头也是人来疯,越踢越用力,越吵嗓门越大。这当儿,五儿发了毛,一声怒吼,伴着一句小城城骂“娘卖×”,一头把还意犹未尽地踢着音箱的光头撞了个“×翻叉”。光头楞了一楞,一拥而上,围殴五儿。五儿开始还边叫骂边还击,渐渐就只能抱头挨打,最后被打倒在地,没了声息。有人见五儿被打,赶忙报警,警察赶到,拷了光头,把满脸是血已经晕过去的五儿送进医院。
五儿伤得不轻,皮外伤不说,软组织多处瘀血,肋巴骨被打断两根。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月,才恢复过来。
恢复过来的五儿还是五儿。在街边小店喝早酒的,见五儿匆匆走过,招呼五儿:来,抿一嘴。五儿不客气,走上来端起酒杯,一大口下肚,不说话,挥挥手,步步生风离开,仿佛有急事要办。傍晚在滨河路转,五儿嘻哈哈迎面而来,拉着熟人的手,摇了又摇。抽烟的散一支烟给五儿,五儿叨到嘴角,凑过头去,等别人给自己点。小城哪家有红白喜事,五儿最忙,一会儿里一会儿外,应着主人客人的吆喝,跑上跑下,就是深冬也给自己弄出一头汗来。
恢复过来的五儿又不是五儿。五儿不去文化馆帮忙了,不去民歌广场跳僵尸舞了。音乐响起,五儿充耳不闻。有人起哄:五儿,来一个。五儿憨憨的脸木得像生铁打出来的锅底,阴冷粗糙,又黑又硬。
小城傍晚转滨河路的人,走过民歌广场,会放慢步子,有意无意朝僵尸队伍里瞅。一恍惚,五儿好像正把水桶腰来回风摆柳。一定睛,全是僵尸,哪有矮矮胖胖一脸憨相的五儿!
二、栽得深
江口大桥东头,是原来的东南乡。最早,桥头建有钢厂,上千号工人,乡政府的机构、单位,工厂的厂房、宿舍,摊贩的摊点、门面,挤得密密扎扎。后来,钢厂改产变压器,很是红火,又扩建电磁线厂,人员有增无减,周围热闹繁华,也龙蛇混杂。
张德生老家紧邻厂子,电磁线厂征地搭人进了厂。张德生脱了农皮,高兴得不得了,一蹦达,差点把老房子的阁板顶断。张德生不知道,厂子已在走下坡路,变压器没人买,库房堆得冒梢梢的。两年后,企业倒闭,张德生下岗,高兴劲没缓过来,就栽了。
张德生不愿种地,拿下岗费在桥头租间门面,开小饭馆。张德生手快嘴甜,手艺大差不差,农家菜舍得下油,香喷喷的,江口大桥西头都闻得到。小饭馆生意火爆,人挤人,人挨人,打个转身都难。张德生一面在灶上忙得满头是汗,一面在心里偷着乐开花。进店的,多是以前的工友,下岗后手头紧,吃得热闹,赊欠却大。每天买进花不少现银,卖出多是白条,两三个月下来,小店撑持不住。张德生去收帐,工友现时糊嘴巴都难,哪有余钱还帐,满怀希望去,垂头丧气回。不久,小店只好关门。张德生心里的花才打个花苞,又栽了。
张德生连栽两次,没了心气,得过且过,东一下西一下打零工。结了工钱,找个小馆切盘猪头肉,打二两散酒,犒劳自己;断了工,天天就着腌菜喝稀饭;开不起舀,就回老房子找爹妈老汉蹭饭。
厂里的毛师傅也下岗了,没见干什么,日子却舒坦,嘴边泛油,印堂红亮,长期泡在酒里,整天醉醺醺东倒西歪。一次,张德生饿得两眼发绿,想起自己给毛师傅打过下手,厚着脸皮踅进毛师傅家。毛师傅倒不嫌弃,叫老婆炖了一只鸡,开了一瓶酒,边喝边吃边吹。张德生求毛师傅:毛哥,拉兄弟一把。毛师傅并不接话,不停劝酒劝菜,等一大盆鸡肉尽汤干,酒瓶见了底,毛师傅才说:老弟,我做的是下贱活,只怕你看不上。张德生喝得二晕二晕的:下贱不下贱,无所谓,我只想把肚儿魁圆。毛师傅盯着张德生,见张德生双颊深陷,颧骨凸出,眉清目秀的脸瘦成皮包骨,深深地叹了口气:你不嫌弃,明晚九点,到我家来。
第二天,张德生准时到毛师傅家。毛师傅不说话,呶呶门后的背篼,背手出门。张德生抄起背篼,跟着毛师傅穿过厂子,沿刘家沟爬笔架山。毛师傅不言不语,不急不慢走在前面。张德生见毛师傅不话说,不敢开口,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时值深秋,星月疏朗,树影幢幢,万籁俱寂,夜凉如水。这些地方,张德生走过很多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为毛师傅沉默不语,一切,包括说不出好的夜色,包括走夜路的自己,就显得有些神秘。爬到半山腰,毛师傅一折,走向后山的油桐坪。也不知过了多久,遥遥见着远处一大片黑魆魆的房舍。毛师傅轻声说:等我,从张德生肩上的背篼里拿出一只蛇皮口袋,向房舍靠过去。张德生坐在路边,毛师傅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缩成一团,一点,晕糊糊,看不见。没多会,那身影又晕糊糊,一点,一团,渐渐清晰起来,待走近,张德生才看清,毛师傅肩上鼓囊囊的蛇皮口袋有东西蠕动扑腾。毛师傅把口袋往背篼里一卸,轻轻说声:走,背手往回走。张德生肩一沉,晓得了毛师傅所说的下贱活是啥子。
张德生跟着毛师傅干起了下贱营生。毛师傅不让张德生靠近房舍,不让张德生下手,只让张德生遥遥地等,只让张德生把鸡背到农贸市场去卖。毛师傅说:兄弟,亲兄弟,明算帐,我七你三。毛师傅不贪,每周出去两次,每次七八只,绝不超过十只。张德生提心吊胆一段时间,也想亲自下手。毛师傅说:兄弟,我不想害你。张德生只好作罢。自从跟了毛师傅,张德生有鸡吃,每周几百的收入,日子滋润,深陷的双颊重新鼓起,颧骨隐入红润的脸颊深处,本来眉清目秀,现在更有模有样显得帅气。
一夜,又该出去,张德生正重感冒。毛师傅见张德生喷嚏不断,鼻涕成线,眼涩涩,走路轻飘飘的,便一人去了。谁也没想到,毛师傅失手了。村民把毛师傅押到派出所,警察还没问,毛师傅就招了。问及同伙,毛师傅没说张德生,坚称只自己。因是惯犯,毛师傅被判了三年。
张德生坐卧不安,一听见警笛就浑身打颤。后见没事,才敢出门。毛师傅关在四〇四,张德生买了酒去探监,毛师傅不见他。张德生请狱警告诉毛师傅:是张德生。毛师傅对狱警说:不认识。张德生买的酒没人要,想好的话没人听,怏怏而回。
张德生闲着,渐渐坐吃山空。大半年后,又混成跟毛师傅前的日子。张德生想了又想,纠结很久,决定循毛师傅的路子,自己动手。一个月黑风高夜,张德生潜入清溪四方村覃家院子,打开鸡笼,伸手进去。手还没伸拢,鸡就被惊飞,霎时间,鸡笼鸡飞,院坝狗叫,房舍人吼,张德生吓得不行,躲进猪圈。被惊了美梦的猪脾性大发,一边拱张德生的屁股,一边哼哧哧乱嚎。张德生丢了魂,忘了自己不会游泳,哧溜一下梭进粪坑。这家人户的粪坑偏偏深不见底,张德生脚杆悬空,屎尿没顶,连呛好几口粪,忘了隐蔽,拼命扑腾只想有人发现,等被村民拉起,早已呛得晕头晕脑奄奄一息。村民善良,把张德生抬到院坝,也不追究是不是贼,自顾自回家睡觉。东方天色发亮,张德生缓过劲,爬到水田边,草草冲洗一下,悄悄跑回小城。张德生偷鸡不成,弄了一身屎尿,灌了一肚子大粪,不但栽了,而且栽得很惨。
伙计们见张德生自从进了厂,就诸事不顺,白天走路也撞鬼,做啥栽啥,走哪栽哪,一次比一次栽得惨,便借谐音,给张德生取了个歪号:栽得深。
那天,栽得深草草冲洗,悄悄回城,一身粪臭,熏得路边的树扭头草别身。出覃家院子不远,迎面碰到一位女子。女子迷茫地看了看栽得深,楞了楞,云遮雾罩的眼神突然亮晶晶一闪,怯怯脆脆冲着栽得深叫:得升,得升。栽得深听成“德生”,顺口答应:啥事?乡间早晨的空气清新迷人,栽得深自己都嫌自己臭,女子却不顾这些,扑上来抱住栽得深,号啕大哭,边哭边叫:得升,我是细妹,得升,我是细妹。栽得深推开细妹,盯视很久,想不起细妹是谁,想不起有与细妹面容相像的熟人。栽得深懒得理她,嘟囔一句:神经病,绕开细妹,撒着大步往回走。细妹不生气,不再哭,远远地跟着栽得深,跟进了栽得深在厂子里的单身宿舍。
细妹姓覃,家住清溪四方村覃家大院。读高中时,与同村一位叫陈得升的同学相好。高中毕业,陈得升外出打工,与细妹山盟海誓,挣了钱就回来提亲。一年后,陈得升却带回个福建女人。细妹想着自己嘴被陈得升啃过,奶被陈得升摸过,气得不行,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咔嘣一下,迷糊了。眼神迷茫恍惚,神不守舍,嘴里瞎唸叨,做事难上心,每天早早起来,四处找寻陈得升。陈得升见自己害了细妹,不好意思呆在家乡,搬到福建去了。开初,覃家人还带着细妹四处求医问药,见没效果,渐渐就放弃了。周围团转的人都知道细妹有些神经,婚事自然耽搁下来,二十七八也没嫁出去。那天细妹一见栽得深,眉清目秀的样子,就是啃过自己嘴摸过自己奶的陈得升,兴奋得不得了,咔嘣一下,活回来了。
栽得深见细妹模样还秀气,做事能干,能白捡一个媳妇,自然高兴。细妹家里见细妹复了原样,栽得深眉清目秀,住在城里,也不嫌栽得深,择个日子,把细妹嫁了过来。
细妹嫁过来,当了家,不许栽得深再干下贱营生。栽得生喝过粪,有教训,哪敢再下贱。细妹想起栽得深曾经向自己吹过开小饭馆里的事,就撺掇栽得深去帮厨。栽得深手快嘴甜,农家菜炒得香喷喷,虽上不了城里大馆子的台面,在农村却很有市场,特别是他做的粉蒸肉,肥而不腻,软溜溜一下子就滑过喉头,肉已在肚里三回五转好几遍,还满嘴暗香,满嘴滋润。渐渐地,栽得深有了名气,做了班头,走村串户为人家办席。
栽得生自从娶了细妹,好运就上了身,久走夜路也不撞鬼,做啥成啥,走哪旺哪。细妹不许伙计们叫栽得深的歪号,大家见栽得深虽不再栽跟头,却被细妹管得服服帖帖,在细妹面前大气不出,哪像男人?背着细妹依然叫他栽得深。只是,这栽得深,不是以前那栽得深。这栽得深,有“气管炎”的意思,有一丝事关男女的风月在里面。
生动,逼真,回味。
感谢您对逝水流年的支持,祝福创作愉快!
近来闲暇日多,想起一些故土人物和故事,择要记之,准备写一个系列。这个系列中多借用本地地名、人名、店名、要事诸般,这些仿佛都是虚构里的“真实”,小说家言,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那地、那人、那店、那事;但却又好像就是真实的人物素描,不成其故事,不成其小说。
想到,就写,写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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