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校长这天接了三次电话。
　　 专由镇教育委员会大院空当当的，专由镇教育主任、第一副主任、第二副主任和会计小丁都到南方学习了，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在杭州的什么的经验交流会持续了多日，守家值班的只有老刘和小董两个人。
　　 老刘原是一仅两个教学班三个教师的小学的校长，五十三四岁，因撤校幷点，这一职务让别人抢占去了，领导怕其心里不平衡，便借假重病为由，让其内退，安排在教委内负责伙食，很轻闲。五六个人的早晨饭，使用电磁炉或煤气灶，五七分钟就成，大米饭或小米粥加上一两碟现成的花生米、酱制黄瓜，往圆桌上一放，高喊，领导们开饭了——那几位或将NBA的录像带关掉，或甩了手中的艳丽多姿的齐鲁晚报，或一并将乒乓作响的象棋拢了去，兄弟哥们儿地喧闹着将他的成果一一蚕食鲸吞，最终化为乌有。有时有人打嗝后松着腰带抚摸着肚皮，怂恿老刘到专门机构申请一级厨食证。中午饭，多在自己单位附近的惠来妹饭店吃。上级凡能鞕及单位常来视察督导或审查，这也是问题那也是问题，点的你面目全非，一无是处，光低头哈腰无济于事，我们改我们做，嘴里一边说还一边说菜上齐了，请！手便指向了惠妹，很多问题都是在饭店有大有小，由小变无。老刘也尾随着鱼贯而入，忙着递筷倒茶，敬烟点火。酒瓶或酒壶一般由主任把持，在看到不胜酒力的主任时，便端着酒杯靠拢过来，喊着局里来视察督导或审查之责的领导的职务，来整两杯！滴酒不沾或只贪半杯的客人，哪禁得起他起这一句吓唬。哪能是吓唬，被老刘盯上目标后，舍命陪君子，你一杯尚未沾唇，他那杯酒一咕咚咕咚进肚，没同过酒场的酒客，只能用膛目结舌表惊叹。在称兄道弟的把杯换盏中一切事情便顺顺当当地通过了。这样既省的做饭，又保了酒食无虞。晚上，大家如鸟儿般飞向各自的巢穴，谁还在单位喝那清汤寡水？
　　 老刘厨房内每收拾完毕，脱掉防脏的围裙，便掏出一支烟，啪！用火机点上，猛抽一口，气吞丹田，然后运气由气管经口腔入鼻出，由鼻孔徐徐排出，形成两缕袅袅青烟，冉冉升腾而去，那是累！领导看得出，所以主任副主任拍着沙发叫老刘坐，老刘这烟瘾是进了教委后不久又重染上的，之前比他小八岁的老婆勒令让他禁烟，因那味离嘴近时太冲，为了不让怨声载道的老婆妨碍自己的夜里加班，兼之因生源减少而经济日衰，不得已而为之：戒。如今坐在镇教委办公室，清闲的可以，何以解闲？唯有香烟。这香烟也多不用自己从腰包掏钱去买。你想，一个七八万人规模的乡镇——梵蒂冈一个国家才多大——定点不定点的学校几十处，那天没有许多下层同仁来办事的，职称评定，观摩课评优，工资报表填写，这些办事的人来到门口一看，吆！刘校长在这儿呢！给，烟！刘校长头也不抬，他在和一个好不容易揪来的人下棋，应了一句不吸，可那人硬是塞到手指缝里，啪着点盛情难却，不得已而为之：抽！当然递烟点火的人不止一人。光每晌三五支的馈赠还不足以犯瘾，逢年过节各学校列行的意思中也有尼古丁的成分。
　　 这天刘老和往常一样，职责完成后，扔下围裙点上烟在嘴里咬着，迈步踱进主任办公室往主任老板椅上一横，翘起一条腿来回荡悠，那不太明亮的皮鞋上还残留着浅黄的小米粒——那是他剔牙时喷射的，牙缝隙过大就有这么个缺点，吃东西好塞牙，容易保留罪证——他有意的听着小董吼着自我陶醉的老鼠爱大米。小董戴着耳机，在电脑上还QQ着对方，颇为痴情，将自己身边唯一的同伴置之度外。这几天领导们的外出考察学习给了司机小董以充裕网上聊天时间，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如痴如醉地吼着，哪管他电话铃声？况且他也听不见。
　　 主任临走时对他们两个说，值好班，守好电话，三天就回来。电话是主任走后的第四天吃过早饭打来的，坐在主任办公桌前翘腿抽烟的老刘听到主任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声响后，马上把支在椅靠背上的腿抽下来，两足并齐，一手夹下嘴上的烟，一手拿起话筒，同是大声喊让小董小声点，他怕来电话的是上级领导或本单位领导：让你们值班，却在这里胡作非为，来个停止查办！老刘捂了会儿话筒，轻语，喂，哪里？他接听电话总要先问哪里，如果对方是县教育局或县人民政府等上级主管部门，他便立即激动地说，我，老刘，马上去传，马上去办。如果是下属哪个小学打来的，他则处急不乱地听对方陈述，当对方打探自己是谁时，便声如洪钟：我！刘校长。
　　 老刘第一句都听清了对方的声音，主任打来的。对方说，刘校长——过去可都是称呼老刘的呀，想到此刘校长心里有些欢喜得砰砰直跳，血压高，莫要过于激动，他轻捂住胸口——我们今天不能按原计划回去，刚才卫状元小学校长给我打来电话，他们今天下午两点要隆重召开学生表彰大会，要我参加，可是我明天早晨才能回到家，你就代表我，代表咱教委去吧，还要做主题发言，听见没有？刘校长捂住胸口，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之所以没顾言语，是因为思绪的浪潮正在汹涌翻滚呢！自打谋得该职近一年来，就是做饭吃饭刷锅洗碗侃天扯淡，上级领导视察督导或审查，主任副主任忙着汇报陪同，冷了他刘主厨，最多中午饭混得酒足饭饱肚子圆；到小学点视察或审查，那也是主任副主任的事，他们让小董开着单位的昌河一路顺风光去了，留他自己守着院子，守着锅碗儿，中午的方便面，淡淡的没胃口。如今却让自己做为主任的钦差（现在一般叫做特使）,来完成一件重要差事，那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说到做梦，这晚上还真做了个梦，梦见一望无际的大水，自己躺在一木板上，不敢左右动弹，一条猛狗窜上来，自己赶紧躲，啪，一声响，头一下撞到一棵大树上。醒来后本来想与小董说道说道，可这又与作亲钦有什么关系呢！他捂着胸口，怕那激动的心能跳出来，刘校长在醒过神来之后，连忙向主任推辞，不行，不行，自从我不当校长之后，根本没做过报告了，那稿子……他的话被主任截断，主任从话筒里传出交代的内容：他从宽带网查出的发言稿，已打印出来存在档案袋里，让小董取出，到卫状元小学主席台上照本宣科就行了，时间仓促，赶紧准备准备。啪，对方的电话告终，只留下嘀嘀声……
　　 脸上荡漾着微笑的刘校长，后脚随着前脚跨出屋门，双手高举，然后二马分鬓，各划90度的弧线，继而收于胸前，他有些不知所措，看那含苞待放的桃花，恰似一张张热情奔放的学生的脸，正崇拜式的注视着自己。天虽然有些阴，这客观的事实却阻挡不住人主观上产生的愉悦之情。这一次，刘校长要当一次真正的领导了。
　　 准备准备，主任的指示，是应该准备的，看电视上外长答记者问时，鲜花丛中有备齐的答稿，故能谈笑自如，从容不迫，什么台海局势，中东动荡，靖国神灶等都可对答如流。
　　 刘校长摸摸小腹，还没有尿意，那也得到厕所方便一下，主任办公室内小董忘我的吼唱的环境不利于准备，他决定排泄后将自己禁闭在自己的工作室——厨房里，专心地准备报告稿。小董，小董，刘校长喊了几句，等对方摘去耳机，命令道，快把前些时候给主任打印的发言稿拿出来！小董移动着鼠标，将一个瞳孔里的光分散到同伴身上，愤愤不已：老同志，你尝过鲜了，睁眼不看秤，我和网上爱的天使正热乎，告吹了，谁赔我感情？再说，主任经常开会发言，我知道你要哪份发言稿？是呀，你司伙，人家司机，井水儿不犯河水，你又不是主任，人家能店小儿似的屁颠屁颠的围着你转？老刘连忙掏出烟，丢在桌面上，陪着笑，喊着小弟，赶紧去拿，有关卫状元小学学生表彰会内容的。
　　 小董在柜子里翻腾了一阵子，取出了一沓材料，扔给了老刘，目不转睛又忙于他的鼠标点击。老刘有些失意，又只好无奈，墨守现实，他道了声谢，便捧着发言稿匆匆进入了自己的工作室（伙房）咣当一声，落锁，将世界推出，取两团棉花塞了耳朵，阻拦了各种噪声，包括听腻了的歌声。叭，拉亮灯，室内锅碗瓢盆成了自己活动舞台下的看客和听众。
　　 职业厌倦症，让他反感于葱花色拉油混合的味道，他也掩鼻于久存腐变发臭的馍饭，平时饭后一支烟，也体现对另一种气味的环境的惬意抉择。现在，他已无暇于厨房里各种不适的味道，从货架上摸出镜盒，取出花镜戴上，以砧板为讲台，弓腰而观，突觉得姿势不对，便拉一木板垫砖作椅而坐，细观之。
　　 敬爱的各级领导、同志们、同学们：在这晴空万里，秋风送爽……咦，怎么季节不对？刘校长不禁感到纳闷，现在是三月份，春季，怎能秋风送爽？况且我在大会上要说晴空万里，也会贻笑大方的。什么破网，下载不合时宜的东西。刘校长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一目十行往下扫了几段，才晓得拿的是教师节献辞。起身，想找小董；又坐下，知会惹小董不耐烦。
　　 我编！
　　 老刘，你的电话，快点，没挂，卫状元小学打来的。小董敲着门喊过来。刘校长开锁开门摘棉球听电话。卫状元小学显得极客气诚恳：刘校长，下午两点莅临。不仅要做重要报告，还指望您颁奖呢。好的好的，刘校长只顾一连串的答应。
　　 回到工作室内重新塞上棉球，便开始潜心创作。姜是老的辣，刘校长凭借丰富的社会阅历和久积的深厚经验，经过呕血沥血终于创作出一篇600字左右的发言稿！
　　 抬头看下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时分针情人般靠在11出。他从衣袋里掏出支香烟，慢慢的品着，欣赏着。久违的喜悦的回归如此简单！
　　 刘校长喷着云吐着雾，踱着方步在屋内转悠，他想自己的杰作到下午将通过高音喇叭传进卫状元小学全体教师的耳膜内，铭刻于他们心中。自己的身影通过校园记者的拍摄也会丰富充实他们相册的内容……
　　 当当，猛烈地敲门打断了刘校长的遐想。谁？他问了句。小董说，你的董伴儿，MayIhalpyou?当屋内问啥意思时，才又塞进一句：我可以帮你的忙吗？语气特甜，普通话相当标准。没……啊……有！由拒到求的180度急转弯，让门外的人感到莫名其妙，给我到对面书店买本新华字典，是因为刚才听到小董的普通话进行发言，像罗京如王宁，听众谁不洗耳恭听，刮目相看？而有些字音确实把握不准，木，亥相合什么音，锲而不舍，金石可镂，最后一字调值如何，新华字典标注的为准。
　　 一个湿漉漉的头显现在窗户缺玻璃的缝隙中投进来，为表客气，老刘说声谢谢，并关切地问怎么不聊天了。没电，对方挤出两个字后，便跑没了踪影。其实，刘校长才晓得自个屋内的灯泡，可能是自己心猿意马的时候停止了供光。他发现室内有些暗，就又从货架上摸支蜡烛点上，那烛光随着风儿来回浮动，便意识的相到，如老婆的腰肢一样柔和。刘校长抚去字典封面的水珠，开始一一正音。
　　 这一程序完毕，刘校长瞧见钟表时分针紧紧粘乎在一起，如自己和老婆贴在12上，往常的此时，他已催大伙儿用膳了，今个儿却倒好，无丝竹之乱耳，无刀殂之劳形。可专心自己的案牍，外面虽然有什么滴答声，可他丝毫不影响自己有条不紊的准备。摸摸小腹，有尿意，耐一耐，刘校长自言自语，等会儿简单用餐时一并解决。
　　 刘校长在工作室里工作时，多次闪思：还真应该感谢主任们的外出，要他们有一个人在家，哪还有自己表露才华、展现风采的机会，苍天有眼啊！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虽然不中听，但也在理，下午的学生表彰会上，我把红花别在学生胸前。递过奖状，还可亲切地握握学生稚嫩的小手，甚至可爱昵地拥抱一下，那镁光灯咔嚓咔嚓个不停，两国领导人签署文件后也多至此形。我发言前会议主持人一定会在大会上先做介绍，刘校长是从教委来的领导，咱们教育战线上德高望重的闯将，特别擅长普通话——唉！这一点主持人未必能给热心的听众进行提示——下面欢迎刘校长做报告，哗哗哗，那掌声雷鸣般，我得站起，鞠躬以示谢意，还在话筒前清嗓？不，那是官僚主义的一贯作风。
　　 刘校长扶直了以勺把充当的话筒，满面春风，开始了字正腔圆、慷慨激昂地发言。
　　 同志们、同学们，在这万分激动的时刻，首先我谨代表教委，代表……刘校长演习时揣摩着哪个词语更确切，贾岛韩愈推敲用词各持一端，而福楼拜教导自己的门生莫泊桑恰当的词语只有一个，怎样表达，才能更打动听众，像闻一多怒形于色？像孔仲尼循循善诱？像意大利前任总统贝卢斯科尼手脚并用？要有个人特色才能让听众和观众终生难忘。
　　 同志们、同学们，在这万分激动的时刻……刘校长重复着刚才的演习。感觉体会着罗京的音质，是不是还像王宁那样满头着油，西装领带？但胡子停会一定要刮，在孩子们心中年纪太苍老不行，巴金卧在病榻上工作时，五岁的孙子就说老头快不行了，巴金就让小孩给咒死了。
　　 同志们、同学们……刘校长背诵着发言稿，还寻思着：自己上学时还没这么用功，当领导的还真不容易，虽然稿件是由秘书包办，可宣读得劳你的口水，一页一页长篇累牍，蜂王浆、金桑子何济事？往后对错读、漏读（重读、添读时少）现象不能再吹毛求疵、嗤之以鼻了。
　　 同志们……刘校长又练习一遍他觉的很有必要，这数载难逢的机遇，将自己展销后，便可告慰平生了，等主任回来后，定会拍着自己的肩膀大加赞扬感激，刘校长，有你的，真是真人不露相哪。刘校长呵呵地笑着，这时是一点零五分，虽然饿，为工作为事业，值。会后卫状元小学至少在酒店里要陪着痛饮一番，喊着老领导，您的报告真精彩，会能激励影响每一个学生，来整两杯……想而生津的他决定演练最后一遍：同——
　　 老刘，别辛苦了，打断话的小董现身在窗户中，捂着湿漉漉的头，显出愤然之态，又不无冷嘲热讽，又是你的电话，三个月没人给你打电话，今天咋官运横冲（亨通）了。
　　 刘校长摘镜揉眼取出耳中棉团，开门。
　　 啊！怎么天下起雨了！
　　 满院的积水，眼前还是密密麻麻的雨帘儿。枝上的桃花乞丐似的随风来回逃窜。
　　 都下半天了还装什么神经，赶紧接你的电话吧。因为喊你我的嗓子都哑了。小董跟本没有理解同情同伴的一点心思。刚才激情四射的刘校长，蔫蔫地踩着积水跑进主任办公室。电话还是卫状元小学打来的，对方告知：因下雨，今天下午的会议无法如期举行，推迟到明天下午，至于邀请函，届时奉送。
　　 老刘拿着话筒呆站在那儿，肚子咕咕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