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太太今年79岁，借着过生日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表明心迹，她今后要跟着某个儿女住在一起。老头子走了三四年了，她一个人太过冷清，虽然逢年过节儿女们都来看她，还有很多日子是孤孤单单的不是?现在她还能照顾自己，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样样行，退休金不多也够花，不至于给谁带来太多的麻烦。当初老伴从部队转业回来，积极投身社会主义建设，立志报效祖国的豪情分毫不减，依次为儿女们取名建伟(为)、建中、建华、建立、建功，连起来就是“为中华立功”。孩子们也不负所望，虽然不是高官厚禄大富大贵，也非等闲之辈，个个工作轻松体面，薪水不菲。四个儿子，中间的建华是闺女。因为只有一个女儿，未免看得娇贵些，这让兄弟们不大高兴。
　　 XX大酒店，本市最豪华的酒店。李家人在牡丹厅欢聚一堂，虽然心照不宣，依旧是喜气洋洋。闲话少叙，酒过三巡之后大媳妇建伟家的开口了：“妈，这是我给你买的一对金镯子，你看好看不?辛苦了一辈子，以后就要吃香喝辣挂金戴银。虽然建伟过继给了大伯，他还是你生的，你还是他亲妈，该吵就吵该说就说，你缺什么尽管提，该我的那份儿我不会比别人差。”李老太心里“咯噔”一下就凉了半截了，不动声色地伸手让她把镯子戴在腕子上，“好看，真好看。龙凤呈祥，戴上感觉就富贵了起来。”
　　 大媳妇分明是话中有话呀!他大伯膝下无子，建伟考大学考到省会郑州，在郑州工作的大伯一马当先承担了学费、生活费，毕业后又帮他安排好工作，一直关照到娶妻生子。这就算把儿子“过继”出去了，大伯母侍侯媳妇坐了月子后又接着照看孩子亲如一家。后来因家庭琐事闹掰了，大伯母放出话来：“不比先前在农村，生活在城里没人老惦记着你没儿子就去欺负你，多儿多女多冤家，这‘儿子’我不指望了。我有闺女，四个还不够用吗?”现在大媳妇把这茬儿拎出来目的不言自明，谁家没个纠纷?大伯母那是气话，反正建伟“受人之恩”过继出去了，怎么给大伯、大伯母养老送终才是他该考虑的。至于李老太太的事，兄弟们看着办吧。
　　 建中媳妇在中学教英语，说中文也是相当的精准、流利、悦耳动听。“妈，你知道多少同事羡慕我，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在你身边腻歪，膝下承欢，吃你做的饭，穿你做的棉拖(鞋)，听你拉家常，被你指导调教，这是多大的福气哇。家有一老，赛过活宝，您就是我们的宝贝。你看，无论谁多忙离多远，多重要的事都要放下赶回来团聚在您的身边儿。这种氛围，这种味道，这种场面，谁家有哇，真想让这种大家庭的温暖和亲情无限延长。妈，以现在的生活条件活到百岁不是梦，你可一定要用积极乐观的态度争取活到一百岁。”这个百岁之梦把现场气氛活跃到了高潮，大家纷纷声援，有人援引百岁老人的实例，有人算计百岁全家宴能坐几桌，有人设想二十年后的状况。
　　 “等我有空儿，我得天天去搅和你，老宝贝。”老二媳妇话峰一转，“今年又送毕业班，现在都一个孩子生怕误人子弟，天天忙得不可开交。今个儿也没来得及买礼物，这样吧，给我一个机会，这酒席我全包了，算我请客。”
　　 “不不，那怎么能行。”老太太连声拒绝，“我有钱。今天大家都回来了，儿孙满堂，我高兴，这必须是我请客，谁都别跟我争。买啥？啥都不用买，谁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家里吃不完的东西，柜里有穿不完的衣裳，咱啥都不缺。”
　　 建华默默地从包里摸出一张卡，“妈，您缺这个。我在你楼前的健身屋里办了张消费卡，你哪儿不舒服就进去叫人家给你揉揉捏捏，艾炙、熏蒸、刮痧，拔罐、按摩、足疗都有。上了岁数免不了这儿疼那儿疼，千万别忍着。你尽管去，等用完了我再去充值。”
　　 建立家买的是一套羽绒服，“妈，这是今年新出的老年款，纳米材料，又轻又薄又暖和，弯腰下蹲，伸胳膊，踢腿抬腿一点儿都不会拘束。你看这款式，颜色，花形中不中意，不合适了我再去给你调换。”
　　 建功家呈上来的是一盒西洋参，“妈，这东西养心护脑，滋阴补气，增强体质，抗疲劳抗衰老提高免疫力，还不上火。你可别舍不得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买。”
　　 一家人的孝心表达完了，独没有老太太想听的那句话，“妈，跟我们住一阵子吧。”难道我的意思大家没有领会?她又重申了一遍，指明你们商议一下。现场的气氛诡异起来，有人借去卫生间交头接耳，有人就近窃窃私语，倒是建华不背不藏，不过头一句就点明了主题：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闺女是爹娘的小棉袄，贴心的还是闺女。”建伟家的接茬儿说，“建华，你该跟咱妈多说说话儿，了解了解她的心事。咱们尽其所能各自行孝，不能相互比较相互推诿，公道自在人心，别让自己的良心不安就行。看你们二嫂哄老太太开心那也叫行孝，别谁有这种口才吗?”大家纷纷称是。建立家的又压低声音对建华表示了一下她对老二家的不满，“宝贝，是宝贝你可搬回家了，谁跟她争了?搬回去好好看看摸摸把玩把玩。她忙，她天天忙，那是因为她看这事不重要，就会说好听的，如果现在教育局长召见这个优秀教师，她还不得像火箭一样射出去。”
　　 建中家的根本不把老三、老四看在眼里，不过探听一下老大的口风还是有必要的。“大嫂，我看老太太的如意算盘算是落空了，一个心思扑在她闺女身上，巴望闺女孝顺呢，闺女把自己划到圈儿外了。离婚那几年带着儿子吃娘家住娘家，那时间她咋不说自己是泼出去的水。”
　　 建伟家的到底是老成持重，话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二婚，又没有给人家生个一男半女，拖着个油瓶儿，再带个老娘，嫌得咱老李家没了人似的，咱们脸上也不光彩是不是?若是计较偏向了谁，你大哥不吭谁都别吭，老头儿活着时没把建功给宠到天上去，要团结，别闹不愉快，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不了请个保姆能分摊几个钱?”
　　 “对对，大嫂你说得有理。”建中家的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看来，老大也不赞成轮流照顾老太太，费心费力不落好。
　　 这边儿建立家的和建功家的，因为年龄相近平时也走得近，你一言我一语谈得也很投机。
　　 建立家的说：“你看还是老大聪明，说起来送了最贵重的礼物，其实跟老二一样什么都没有送。你想，谁都知道这金镯子是老大买的，等老太太走了别人还能给继承了去?还不是她拿回去，等于交给老太太保管了一阵子，毫发无损。”
　　 建功家的恍然大悟：“哦，高手!不服不行。你买的衣服穿身上还有人看见，我买的补品吃完了岂不是连个影子都没有，连个渣渣都不剩。”
　　 “谁说不是呢。”建立家的自觉口误又忙说，“咱们花钱了不亏心，落个踏实。”
　　 “我看这事儿没人唱主角拍板定音，谈不拢。”
　　 “反正我不会积极主动，兄弟几个就你三哥遗传个糖尿病，还不够我闹心吗?”
　　 “就是轮，我也是最后。”
　　 ……
　　 当雇保姆的意见提出来后，李老太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弄个非亲非故的人天天盯着你，没有了私人空间，还近不得远不得关系难处。我又不是病了瘫了动不了了，何必用个外人。
　　 这事就不了了之，大家相继离开，个个满含深情依依不舍千叮咛万嘱咐。
　　 “妈，手机随身携带，有啥事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你什么事儿都不用管，让我来解决。”
　　 “妈，走路别慌小心点儿，老年人骨头脆，千万别摔着了。”
　　 “妈，以后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可别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你的健康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妈，跟你的老姐妹搞好关系不寂寞，家里用不上的东西尽管送人。”
　　 入夜，窗外已是华灯初上。一个人的饭难做，也不饿，李老太瘦小的身体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不想动也睡不着。孩子们离开的背影已被豪华的汽车所代替，分出去的五支队伍哪一支她都跟不上，被丢弃在这个清冷的空间里。这里流光溢彩富丽堂皇能把四个现代化甩几条街，可就是没抓没挠总感觉饿心中空落落的。她怀念从前在乡下的日子，一盏煤油灯，她借着灯光纳鞋底，孩子们凑在一张方桌上读书写字打打闹闹，四周有秋虫此起彼伏地嘶鸣，角落里有老鼠逃窜磨牙的声响。这里，只有挂在墙上的钟表催命似的嘀嘀嗒嗒，如果真有个动静反倒会吓人一跳，因为不该有动静，除了她没活物。老头子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李老太站起来走过去把相框端在胸前：“老头子，多亏你操心费力把我迁到城里安置了工作，退休工资的钱花不完，现在我还能顾住自己，不用谁端茶倒水地侍侯，我只是想躺在他们隔壁睡个安稳觉，他们都不乐意。说等我老了就回来陪我，什么叫老?活到什么份儿上算老?我感觉我老了，老眼昏花干什么都力不从心还好忘事，真怕某天突然倒下就站不起了，死时身边连个人都没有会让孩子们遭邻里嘲笑的。趁现在我还清楚，你还是带我走吧，别丢我自己在这里细熬慢炖，一把老骨头没用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我是个宝贝，你说我到底是个啥样子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