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青山依旧在(散文)
一
夏秋之交的滇中南,依旧山岚水秀。
杂木成林,绿树成荫,一辆破旧的老式越野车,盘旋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这车确实老了,模糊的路码表显示,行程已近50万公里,轰轰作响的发动机,在上坡时候,就像一头爬山的老牛,喘息不已。
远处,山峦叠翠,峰峰相连,高低错落的峡谷之间,自然形成一条河流。河流的源头,是雨水浇灌后的丛林,丛林临近峡谷陡峭之处,渗出涓细的溪流,无数条溪流呼朋唤友,聚集成河流。知名不知名的河流,总要经过山脚下天然形成的坝子。坝子边,不知是从何年何月开始,就有了依山傍水的村庄。
村庄依山势而建,就地取材的杂木、茅草与泥土,筑成古朴典雅的屋子。每天临近半晌或傍晚,炊烟袅袅,从远古飘到现在,系着游子的乡愁,乡愁不断拉伸,演绎了山里的故事。
青山不老,故事常新。
山路上的那些沟沟坎坎,已被南来北往的脚步踏得光滑,已被沿途的花草树木涂染几秋。只有山水浸泡透了的情愫,如珍藏多年的老窖,一直醉在心底。山风徐徐,山路弯弯,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脾。那些草木依旧,桃花梨花还有核桃花,花褪残红,当年的芳华已经成为过往,只有碧翠的绿叶,随风摇曳,一枚枚成熟的果实,在勾引着人的幻想。
草木一秋。蔓生的野花野草,不甘寂寞,在阳光雨露的日子,在属于自己的天地里,竞相展示芳华。
花草沿袭着与生俱来的模样,开谢有期,枯荣世袭。时光洗刷了太多的过往,曾经的人大多不熟悉了,“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已经掩埋在古人的感叹中,此去经年,老的饱经沧桑,就像老树上逐步增加的年轮圈,粗糙的表皮被风雨剥离得老气横秋。小的茁壮成长,当年不起眼的幼苗,而今枝繁叶茂,挂满果实。青山依旧,物是人非,只有山里人朴实善良的品格,厚重广博而独特的习俗,代代相传。
一方水土一方人,走进山里,才感觉到真实的自己。
我想,半生就在山里转,很多时候,就不必刻意去规划前路,再怎么说,今生今世,再也转不出这大山,因为山外还是山。生活是必须的,常人总不会跳出三界外,一生忙忙碌碌,除了生活,谁也说不清到底忙什么。
老人们说,命中只有三阁米,走通天下不满升。这“阁”和“升”是当地山民用于秤量粮食的木制工具,十阁等于一升,十升等于一斗。而今,这些古老的计量工具,早已掩埋在历史的烟尘中。
宿命是人说的,大山不知道,花草树木不知道。
山里的事物,总是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无意间演绎成不同的故事。故事波澜不惊,一如小山村司空见惯的鸡鸣狗吠,锅碗瓢盆,还有篱笆、女人和狗;就像山民们传承千年的习俗,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披星戴月,春播秋收。
经年累月,夕阳映照着村子前面的梯田,冬季,波光粼粼,映出远处的群山和暮归老牛。秋季,一片金黄的稻浪,勾引着迁徙的鸟群,只有稻草人穿着破旧的衣衫,看着匆匆过客。远处的群山,在夕阳的影子里,在朦胧中显得神秘而幽远,慢腾腾的老牛,踏步在父亲扛着犁耙,披着余晖的背影里。
是大山养育了山里人,是山里人雕塑了大山。演绎了故事的山里人,才是大山的精灵。
二
青山依旧,人生无常。
我和同车的人一边欣赏风景,一边瞎聊。那辆破车的越野车,在上一个陡坡时候熄火了,再也发不起来,多年来相伴我们风里雨里,我知道它太累了,走过的山路,磨损了它的身躯,消耗了它的活力。
青春易逝,只有四季如昨。
我们下车步行。下马看花,踏在坚实的土地上,才能有一种真实的感受。脚下的土地,厚实,坦然,不需要人为的开垦,一样养育着万物。
漫步在那条起伏盘旋的古驿道上,身边丛林幽深,虫鸣鸟啼。沿途有几处石块垒成的古驿站,毫不修饰中全身披满绿色的藤蔓,藤蔓上开着几朵不起眼的小黄花。驿站的石拱门记得,当年的驿站内外,商贾云集,人欢马嘶,而今,热闹和喧嚣,已被厚厚的藤蔓所覆盖,只有屋内火熏烟燎的墙壁,刻下岁月的沧桑。脚下的古驿道,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和苔藓,随步掀开一层,依稀可见深深浅浅的马蹄印。我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茶马古道,曾经的马帮,伴着赶马人高亢激越的赶马歌,遁入历史的烟尘中,只有深山的子规,无意岁月的流逝,哀怨委婉,声声轻啼。
穿过茂密的丛林,趟过一条小溪,不远处的山腰上,一个寨子隐约可见。
寨子里曾经有我一个同学,他的父母像他们的祖辈一样,都是老实巴交的山民,刀耕火种,打猎伐薪,一生耕种着村子后面那几块山地,以及村子脚下坝子里那几亩稻田。这同学是家里的独子,即便身在农村,父母宠爱有加,在困难中一直供他上学。上世纪80年代初,同学和我一起考起专科,我到他们家相邀,一起去山外读书,他的父母高兴异常,做出最好的饭菜,让我们吃饱,在千叮咛万嘱咐中,吩咐要相互照顾,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
即将毕业的那年,这同学春节放假回家,就和村里的堂哥去烧山里的野蜂。那时候物质极度贫乏,他想采点蜂蛹,来为过年的餐桌上增加一道山珍。山珍没有吃到,他却被野蜂蛰死了,成为我众多同学中,第一个奔赴黄泉的人。等我知道这消息,急匆匆赶往他们家的时候,一个大眼睛黑皮肤的大小伙子,已经被请来的老人用柴火烧成了一堆灰,当地习俗,年轻人死了是要烧成灰的,说避免他冤魂不散,来纠缠活人。
他年过半百的父亲,用颤抖的手,拿着他常看的一本叫《红旗谱》的小说,声泪俱下的向我讲述事情的经过。老人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我不知道上辈子作了什么作孽呀,他眼泪鼻涕的说,这个小“讨债鬼”,就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这让我们以后怎么活呀。
往事感伤,30多年过去,寨子还是那个寨子,不知道同学的老父母过得还好吗。
临近村子路边,有几个黑网遮住的大棚。
同去的人说,这里有个野蜂培育厂。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心底真不是滋味,野蜂能够驯养,其他人都很惊奇,就说去看看。
培育场的老板,是一个黑不溜秋的中年汉子,他很神秘的对我们说,你们要轻手轻脚,悄悄的,进去棚子里的人不要多,不然蜂子乱起来会蛰人的。走进用黑网罩住的大棚里,我看到有很多用粗大的杂木树杆,截成半米左右后掏空的树桶,整齐的码放在大棚内的两边。耳边,蜂子振动翅膀的嗡嗡声让人心烦意乱,一只只硕大的蜂子,在树桶出口的笼子里,啃食饲养员喂它们的新鲜栗树皮。
蜂子是用栗树皮的浆,加工融合后做成蜂巢。老板是山里的民族,他粗壮的身材,黝黑的面庞上,浓黑的头发胡子连为一体,我突然想起了“头发胡子一把抓”的俗语。看到有人来参观,露出白白的牙齿,神秘的向我们炫耀说,这蜂王是他每天晚上冒着风险,捉山里的野蜂王子来培育的,品种主要是大黑蜂,除了蜂王子,每箱只要发展到10多只工蜂,就可以出售了,一箱能卖两千多块钱,远近知道的人都来购买,供不应求呢。
野蜂驯化,不仅危险,还是一种科技含量高的活计,真不容易,我说。据我所知,方圆百里,除了我,还没有人能繁殖野蜂呢,老板眼睛亮亮的,充满了欣喜和自豪。
这大黑蜂,号称“杀人蜂”,是山里最大的野蜂,它们野性十足,大头细腰,与人的大拇指头一样大,翅膀振动的时候嗡嗡作响,威风凛凛中能够一飞千里。大黑蜂的巢,筑在高高的老树洞里,能够拿到蜂巢的人,绝对是山里人的英雄。被这大黑蜂蛰到,不仅是人,连牲口野兽也会中毒死去。我知道山里还有一种叫“七里蜂”的野蜂,人畜招惹了它们,听说要追出七公里远,不蛰到人誓不罢休。其实,不论何种野蜂,蛰人畜后,它们就死了,但人畜也绝对不好过。
我那同学就是被这大黑蜂蛰死的。万物都有灵性和生存法则,在食物链中,就没有听说人就该吃蜂蛹。好在现今,凡是野生动物已经列为国家保护的范围了,人们不敢再去狩猎,任凭野猪大象,兔子麂子在自己的天地里优哉游哉。
这被人驯化的大黑蜂,依然野性十足,但不属于野生动物了,成为山民门致富的一种渠道,真的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三
茫茫苍苍的原始森林,一望无际。人进入其间,如一滴水珠融入江河,一片树叶飘落丛林,瞬时不见,只有高飞的小鸟,能够恣意俯瞰这奇山异水。
顺着峡谷间的溪流往下走,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锦绣的坝子,呈现在我们面前。坝子里已近成熟的晚稻,如金黄色的绸缎,风吹稻涌,一片新谷的清香,使人感触到童年的晒场,回忆起草垛上的游戏。坝子边上,三五成群的傣族村寨,土坯和毛竹主打的建筑,人与村庄扎根在厚实的土地上。
这是一个亚热带的小镇。
一条江,从远处的山涧里逶迤而来,蜿蜒穿过坝子,缓缓遁入远处的群山之中。江边,古老的木棉树零零散散的伫立,枝繁叶茂中,成为候鸟临时的栖身之所。这些迁徙的鸟儿,从来不贪心,每天三五粒谷子,就把它们喂的胖胖的,以便为即将的远行养好身体。
火红而灿烂的木棉花携手独具魅力的凤凰花,随着春天远去了,只有随风沙沙作响的树叶,留给人无数的眷恋和不舍。花开花谢,人生无常。是时光洗刷了曾经的辉煌,是岁月铭刻了不一样的人生。
坐在农贸市场的汤锅铺里,无意间遇到了一位33年前的同事。“烟雨遥,人在红尘飘,飘来飘去,有谁能知道”,这歌词瞬时涌上我的脑海,相见不如偶遇,很多时候的无意,很多时候的有意,真的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人生何处不相逢。
让微风吹起久别的思绪,让惊喜唤起当年的青涩。胖了廋了,当官了发财了,一阵寒暄之后,想起了当年在那个偏僻乡镇的艰苦而单纯快乐的日子,我们不甚唏嘘。
同事也山里的孩子,上世纪70年代末,国家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读书出来工作的人,在当时可是不得了的干部。只可惜那时候年轻气盛,高傲自信,得意忘形之后的结果,就因“作风”问题,被“严打”了,判了很高的有期徒刑,进入省第一监狱。其实,关于他的作风问题,也只是和年轻的女孩子们打闹嬉戏,当时说是图谋通奸。祸兮福所倚,不久,国家大赦天下,5年多后他就出来了,不仅学会了很多做人的道理,还学得了一手修理机械的好手艺。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刚开始,这同事回乡后,在集镇上开了一个小修理厂,修拖拉机之类的小型农机,由于经营有方,转眼就做大做强,成为当地颇有名气的公司,他也就成了土豪。
真的是时势造英雄。
当年朋友的情谊,我是不会忘记的,他很诚恳的对我说,以后多联系哦,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就是。那是一个傍晚,几杯辛辣的老酒下肚,我们飘飘然然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让亚热带的凉风吹乱我们的白发,不顾及躲闪的人们鄙视的眼光,扯着嗓子胡乱唱些当年流行的歌曲。
与小镇毗邻的,就是著名的普洱。
为了让半醉的心再醉一点,让多年的情再浓一些,我们去江边夜市喝啤酒,遇到一位多年前在省培训中心学习时候相识的老友,他携妻带儿,回普洱省亲,刚好途径小镇。再次遇到老熟人,仿佛就他乡遇故知了。我们坐在喧嚣的夜市摊上,仿佛像那些只有夜晚才出来活动的昆虫。我们像当年一样大杯喝啤酒,大声说笑。絮絮叨叨的瞎侃中,知道他步步高升,现在已经是相当的领导了,他肥胖的身躯和苗条清秀的妻子形成鲜明的对比,当年的干练、清瘦和豁达,已然不见,只留下了一堆肥肉。
我对同事和老友说,你们一个当官,一个发财,只有我依然如故。人生,其实平淡更好,当官那个说,你是不知道官场的险恶,特别是近些年,步步惊心,如履薄冰,不做事不行,无意中做错了事就遭殃。发财那个说,你们是不知道,财多累主呀,每天得为公司的事情起早贪黑,累的不只是身体而是心。一番感叹之后,我们得出酒醉的结论,鸡肚不知鸭肚疼,生活在这世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莫失莫忘的,是一个情字。
夜色渐深,小镇的喧嚣和浮躁,在时间的推移中慢慢归于寂静。我知道那些鼓噪的昆虫也累了,世间的生命体,总有其生存的法则,只有灵动的高级动物,还在繁华与虚幻中穿行。
只有青山,年年岁岁。
长期不写,手生了,但那些山水和人文,却一直刻在记忆中。
青山如斯。一切都在向前奔跑,只有情怀像一坛老酒,不曾在时光中萎去。
遥祝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