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偏隅，小时候无戏可看，偶有戏班子来到村里，才能解一次馋。过去农村唱戏，多是在一个平展的高台四周竖几根柱子，帷幕三合，再在前台的柱子上挂上两盏汽灯就开张了。乡人喜闹、重亲情，天黑前就将就近的亲戚接来看戏，而且在开场之前遣孩子们扛上条凳抢占地盘。乡戏曲目单调，多是些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桥段。有时候一个曲目连演多日，对此，乡亲们并不觉得单调、厌倦，时日一久，戏中的人物、台词、曲调大都能烂熟于心，时不时都能哼上几句。社戏的特点之一就是闹，所以，每到正戏开始前，戏班子就锣鼓器乐齐上，告知乡民戏要开演了。农村把这种前奏叫做打闹台。
　　 闹台不讲究程式，以闹为上卖吆喝，把人招引过来就是。由此想到读书，读书一如看戏，一本好书就是一台好戏，书中的文字描写的就是生活中生旦净丑的扮相，奸恶或者友善都自有戏路，而书的序言无疑就是闹台了，好的序言在梳理著作的文络时，会让读者知道作者写什么、为什么写，或者怎样写的，读完序言后，大抵就晓得了作品的气脉。我读书有个习惯，购得新书后，先看序言，再看跋或者后记，就像买马的人要先看牙口一样。牙口是生命的年轮，一看齿型、齿距、齿色，便知是好种孬种。序、跋是书的眉眼，眉眼动人了，风情也就有了。钱老钟书说的更形象，一本书的序言就像女人的乳房、腰身、屁股，风情不风情，尽在其中。
　　 上世纪末读过《顾准传》，序言是陈敏之作的，也就千字之言。那时我对顾准还不甚了解，但陈敏之老先生的序言着实抓人，寥寥数笔的传主生平介绍后，笔锋急转直上——“这不是平铺直叙的流水账，里面傲骨诤言，有思想的魅力，有心灵的泪水……作者用冷峻的笔触，还原了一个智者的韬略和战士的风骨……在众多介绍顾准的生平文字中，《顾准传》无疑是扛鼎之作……不信，不妨一读。”陈老敏之的苟简之言确实是《顾准传》的高度浓缩，洋洋50万字呈献给读者的是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是一曲道义捍卫者的浩气长歌。读过、思过，回头一掂量，觉着陈敏之这闹台打得铿锵妥帖。
　　 我见过两篇最奇葩的序言。一篇是“老水手”诗人曾卓的港版诗集《悬崖边的树》，序言是曾老自己做的，就一句话：“崖上是树，崖下是深渊”。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短的序言，简洁、透明，如炎炎夏日里的一汪碧波荡漾的池水，倏然间就想扎进去。曾老玩的不是噱头，他的言简意赅是对读者负责，是诗人生活感悟的浓缩，这九个字的闹台闹得读者把持不住自己的欲望，因为它给读者的不仅仅是一幅玉树临风、崖高渊深的画面，更有人生风云际会、变幻莫测的寄寓——树是风的形状，是诗人饱经风霜的人生历炼；一碣断崖，是不测的社会的写照，也是诗人的人生感悟。一树一崖的穆然静默中，是别具意蕴的“闹”。另一篇是吴晗老先生在解放前出版的《民史杂说》，序言页就三个字“是为序”。何是？仿佛空空如也，却又不空，黄橙橙的纸页上的三个字，如倚门而立的女子，似风情万种地迎迓着远归的情郎。
　　 前日，购得一本《微雨独行》的散文集子，作者不是名家，书名是贾平凹题写的，序也是这鬼才做的。贾平凹的字有颜真卿书体的风骨，也一如他的人，憨实、质朴、厚重，耐看。我正是冲着贾平凹的才情才选择《微》的，既然是大家作序，内文该是值得一读的。
　　 但老贾的序实在不敢恭维。不是序文蹩足，而是老贾文字与作者的篇什不搭界。序是为书做的，或评价，或推介，序文与正文要有自然、贴切的链接，戏前的锣鼓声要为后来的荡气回肠做铺垫，而贾先生的序，纯粹就是在文学讲习所的讲坛上，端着身子教人如何做散文的说教。虽然“序文”不失为精到的写作秘笈，但却失却了老贾往日一贯的机智和幽默。贾平凹是散文大家，由他主创的《美文》可以说是开启了散文的另一种文风，序应该如何写，对他来说，比撒尿还便捷。他之所以如此造次，恐怕是这西北汉子表面上装憨，实里头耍了个滑头，或者无暇拨冗。作者也许是熟识，找到名下，拨不开情面，把话说过了，丢了自家的文德，说实了伤感情，干脆就汤下面，说几句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话。这当口的贾平凹多少有点像打闹台的锣鼓手，攒足劲地擂来敲去，管他后戏如何铺排。
　　 这也难怪贾平凹，《微》的书名很是光鲜、很风情，微雨的情景，独行的气韵，让读者不忍掩卷，但文章大多是以名人的话为话头，继而举个实例，再发通感慨，就敷衍成章了，读起来好象就是一篇篇流行于“文革”时期的小评论。这让我总是想到《白杨礼赞》和《谁是最可爱的人》，当初老师的深情演绎，让我无以复加地崇尚白杨和“最可爱的人”，现在想来，似有错化，语文者，不当仅仅是道德教化，如何提高学生的文字运用能力、表达能力、思维能力当是至要，不该是虚空的煽情。如果一篇文章可以象屠户案板上的猪肉，刀起刀落，被切割得头是头、尾巴是尾巴，铺排一番后，再声嘶力竭地把主题吆喝出来。如此的便当，谁都能当作家了，一个专事码字的文人，把散文写到这份上，别说平凹不好作序，就是中学语文教师都会不屑一顾。
　　 这套路多少像青楼里卖肉的操作，暧昧灯光里，红漆楼门旁，一两个挂着粉霜、抛媚眼的女子，身段、脸盘、一颦一笑，都在激发男人的荷尔蒙。男人掀开门帘，进得门楣，视觉才有调整，却发现妖娆在你眼前的却是一个熊背虎腰的蛮娘，真是晦气！原来这些门楣下的女子一如矫揉造作的序言，做的是招蜂引蝶的营生，把人拉扯进来再说。
　　 寻春的男人若有些档次，也许会抽身而退，过于内急的，说不定会闭着眼睛做下去，既然我花了银子，不做，不是便宜了婊子？读书的文化人，碰到个不忍淬读的本子，大抵也会掩卷长叹一声：“读这等书，不如搓麻来的痛快！”
　　 这里，嫖客和读书人，都是被诱惑的人，都是闹台的受害者，楼门旁边的卖春人，引诱了一颗不洁的灵魂，挂羊头卖狗肉的序文，则愚弄了雅趣，就此而言，这类序文和卖身的坐台人比较起来，能高雅几分？
　　 不过，错打闹台误苍生的事体，不单是书界仅有，电影界、政界、商界都极其盛行。故事还在摄影棚里，男女主角的绯闻就满天飞，女的和野老公逛夜店了，男的和“小三”滚床单了；权贵们登基时刻信誓旦旦、唾沫横飞、声形具象地近乎于发毒誓地要清正廉洁……结果呢？是烂片的还是烂片，是烂仔的还是烂仔。
　　 文人的乱作序是乱表情，戏子拿裤腰带下面的一块羞肉做文章，图的是票房，执权柄者假戏真做的高声吆喝，谋的是权力的红利。不过读者、观众、民众不是傻逼，他们晓得胡乱敲打的闹台不过就是暖场的，意在博得围观看客的喝彩。文贵于情，人贵于真，权贵于是否系之于民，这是打闹台的营生无论如何要考量的。尽管闹台不是唱戏，但也是应该有足够的戏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