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年时的他，遭过很多罪。因为那时家里太穷了，不光是他家穷，都穷，那个年代全国都穷。
　　 他从记事起就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他瘦小身上的衣服，都是大人穿过的衣服，缝缝补补改小了再穿。尽管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他照样生活得快快乐乐，在野地里跑来跑去。童年时的记忆，是无限美好的。大人们都在地里干活挣工分，小孩子们也不会闲着，都去地里割草剜菜，帮助大人干些力所能及的活。那时的他，最喜欢在草丛里捉蚂蚱，和伙伴们去河里抓鱼摸虾。
　　 在村中树下乘凉的老人们，时常会看见一个身上带有股鱼腥气、挽起的裤腿下、露出被带有尖刺划伤后留下道道疤痕的小腿、赤着脚丫的瘦孩子，挎着草筐或者提着沾满泥巴的鱼篓，脸上带着傻傻的憨笑，快速走进村里。
　　 那时，在他的眼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那么的蓝，那么干净。天上有时会飘过几朵白云，那形状就像一团团的棉花，有时又像各种动物。他觉得自己已经飞上了蓝天，骑在了白色的大马上，向着远方的太阳飞去。他看见了孙悟空和白骨精在激烈地战斗，一会儿，又看见美丽的七仙女向他飞来。七仙女是那样的温柔，她穿着彩色漂亮的衣服，向着他微笑，伸出了白皙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脸庞，眼神里透露出慈祥得似水柔情。他忍不住叫道：“妈妈！我好想你，你不要再离开我好吗？”
　　 “哞！哞！”一声小牛犊的叫声把他从云端里扯到了地上，他眼里充满了晶莹的泪水，漂亮的妈妈不见了，一只小牛犊甩着尾巴，睁着大大得眼睛在看着他。他抚摸着牛犊的头说：“小牛，你知道我妈妈是什么样子吗？我刚才看见了，她是仙女，可漂亮了！”
　　 小牛犊好像听懂了这个经常和自己玩耍孩子的话，它欢快地叫了一声：“哞——哞！”然后撂着蹶子撒着欢，向远处的老母牛跑去。他在后边追着喊：“小牛，你不要跑啊，我还要告诉你，我妈妈还亲了我呢！”
　　 有一次，在池塘里摸鱼时，他看见了一条红尾巴黄色的大鲤鱼，他不顾小伙伴的大声警告，追着大鲤鱼，接近了深水区。红尾巴的大鲤鱼在前面晃来晃去，红色的大尾巴不停地摇着，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水纹。他忘记了前面的危险，继续向摇着红色尾巴的大鲤鱼扑去。突然，他一脚踩空，身子掉进了深坑里，他慌了，四肢在水里猛烈地扑棱着，可越扑棱，离浅水区越远。
　　 他在浑浊的水里一上一下地沉浮着，想要喊，可是嘴里立刻被灌进了水，一串气泡在他嘴里咕噜咕噜冒了出来。他的眼前模糊了，眼前不再是明亮刺眼，一切都是那样混沌不清，他的意识也开始混沌不清。几个丑陋的小精灵在水里向他招手，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他的耳朵里充满了知了的叫声，街上吴家老太太纺棉花时纺车的嗡嗡声。
　　 他没有害怕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头越来越闷，因为他不想再喝这脏水。这水塘里的水，被刘家的婶子，王家的大娘，还有李家的英子姐姐洗过衣服，甚至，王蛋子家的媳妇，还在这里洗过娃娃的尿布，上面沾满了孩子的屎巴。那黄色的，像鸡蛋黄一样的屎巴，想到那恶心的屎巴，他觉得周围的水全部变成了黄色，恶心的黄色。正在他将要失去最后的意识时，一个小伙伴用柳树枝把他拖上来，他剧烈地呕吐，几乎把肠子都吐了出来，很久以后，他还觉得自己肚子里还有黄色的液体。
　　 收完庄稼，他们就去地里捡拾麦穗和掰落下的玉米棒子。那时生活条件虽然艰苦，可他却没有感觉到，总是觉得生活是快乐的。
　　 秋天，收完玉米，种上了麦子，地里开始闲暇了，但男人们却不能闲着，都去挖河修路，女人都坐在家里的土炕上纺线织布。那时生产队里喂着很多牲口，种地需要它们。那时华北平原上，树木稀少，麦秸玉米杆都是人们很好的主要燃料。可冬天力，牲口的草料就成了大问题。每年秋后，种上麦子后，生产队长就安排他的父亲和一个他叫三叔的社员，赶着牲口去东营放牧，等过了年后开春春耕时，再把牲口赶回来。
　　 那年的秋后，地里的麦子都像豆芽菜一样钻出了地面，一场寒冷的秋雨后，坚持到最后的柳树也落叶了。地里的野草都被牲口们啃得差不多了，有的地方都已经露出了草根，靠近池塘的边沿上的芦苇，灰白的穗子挺立在枯黄的叶子中间，伴随着北风摇曳着。
　　
　　 二
　　 他那年八岁。在他的苦苦央求下，父亲终于答应带他一起去东营放牧。以前每当父亲去东营放牧后，都是婶子在家照管他，他不愿在家听婶子整天到晚地絮絮叨叨，他对东营的大草原有着非常强烈地向往。在父亲的描述里，和他的想象里，草原是那么的美：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到处都是绿油油的青草，白白的羊群和黄色的牛群，在草地间快乐地吃草。草原里间杂着很多柳树，鸟儿在树上筑巢，小鸟在树上歌唱。
　　 他们赶着牛马群，在路上边走边放。他骑在一头老黄牛的背上，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好奇。那头牛非常地温顺，他常常在牛吃草时，过去抓牛的耳朵和牛角，那头牛一点也不生气。
　　 终于，他们到了广漠的东营草原。那时的东营，还没有油田驻地。那里原来都是退海地，几十里见不到人烟，到处长满了一种叫碱蓬棵的植物和茂盛的芦苇丛，还间杂着矮矮的柳树、红箐树等耐碱矮树丛。这场景令他非常失望，这和他想象中绿色的大草原形成了鲜明的落差。
　　 到了这里，牧人们倒是轻松了。他们把牲口撒在广阔大地里就不用去管，牲口们到晚上会自动聚在一起。那时野地里还会有狼的出没，牲口们很聪明，聚在一起就会很安全。原来有很多全省各地的放牧人都去那里，放牧人晚上就住在自己的牛群旁边。他和父亲住的是那种用几根木棍搭起来的、用塑料布覆盖在上面的简易帐篷里。
　　 冬天到了，夜里时常会刮起凛冽的北风，非常寒冷。这里由于靠近沿海，树木稀少，那风就更加的肆无忌惮，刮一夜都不停。东营的风很狂、很尖、很冷，刮风时人们在野地里被吹得东摇西晃，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被吹到天上去。从家里带去的一床褥子和一床被子，抵御不了肆戮的严寒，父亲就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父亲的体温使他觉得很温暖。他想，妈妈的怀里会不会也这样温暖呢？他从记事起就没有见过妈妈，听父亲说妈妈长得可好看了，可温柔了，长长得头发披散在肩头，走路时一甩一甩地，被风刮起时就像仙女一样。说起妈妈时，父亲的眼睛里充满无限地幸福与回忆。他天真地看着父亲那带有幸福与泪水的眼睛问：“那妈妈去哪里了呢？”
　　 父亲说：“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父亲说：“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回来了。”
　　 他高兴地说：“我要长大，快快地长大，长大了，我就能看到妈妈了！”
　　 夜里，他在迷迷糊糊中，觉得有个女人在叫他的名字。他仔细地听，觉得这声音又陌生又熟悉。看见父亲睡得很香，就一个人悄悄地走到外面。初冬的夜晚天空晴朗，漫天的繁星都在眨着眼睛，一条白色的银河悬挂在天空中央，向远方的天边伸展开去。一颗红色的星星格外耀眼，他聚精会神地看着，他觉得那颗星很温暖，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
　　 他看着看着，那颗红色的星星竟然向他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这颗红色的星星像苹果那样大，忽而像西瓜，然后像磨盘。这磨盘大的星星里，是镜子般透明。一个红衣仙女站在镜子般的星星里，像他招手，并且叫着他的名字“宝宝，宝宝！”
　　 “妈妈！你是妈妈！”他伸开双臂，扑向红衣仙女。
　　 “好孩子，妈妈可想你了！我的宝贝儿子！”仙女搂着他，抚摸着他瘦小的身体，温柔的话语冲撞着他幼嫩的心。妈妈美丽的眼睛满是慈祥。
　　 他哭了，喊着：“妈妈啊妈妈，你不要再走了，我们一家再也不要分开了好吗？”
　　 父亲听见儿子的哭声，醒了，透过帐篷用塑料布缝制的小窗户里漏进的月光，看见儿子眼角的泪痕，嘴里断断续续地喊妈妈，心里像刀剜一样痛。他抚摸着儿子的细软的头发，轻轻叹息着：“我苦命的哇啊！我也想你的妈妈啊！”
　　 白天，牛和马儿快乐地吃着草，吃饱了的老牛就趴在那里心满意足地反刍倒嚼着，很是悠闲。在牛群附近的地上，有很多干燥的或者新鲜的牛粪，屎壳郎在新鲜的牛粪里打滚，滚成一个粪球，然后蹬着粪球滚向草丛里。来年春天，屎壳郎埋藏食物的地方，就会长出旺盛的青草。
　　 闲不住的牤牛们，吃饱了就开始奔跑、撒欢、抵架。一头牤牛离着老远就向另一头牤牛冲去，只听“咚”的一声，两头牤牛撞在了一起。失败的那头，灰溜溜地走开了。那头胜利的牤牛，雄赳赳、气昂昂地再去找别的牤牛角斗。
　　 他最喜欢看牤牛抵架了，每次有战斗发生，他都会兴高采烈地大声高叫，呼喊着给牤牛们助威。父亲很怕他受伤，每次都喊他赶快离开。他虽然不情愿地回到窝棚，但父亲不注意时他还是去看，乐此不疲。
　　
　　 三
　　 这天快接近中午时，又有两头牤牛又抵架了。趁父亲在帐篷里忙着做饭，他又偷偷地溜了出去。这两头公牛非常的健壮，黄色的短毛油亮顺滑，宽宽的屁股圆滚滚的，它们的犄角还没有完全长成，但却更加的粗壮有力。它们都睁着大眼睛，怒视着对方，鼻子里喷着热烘烘的白气。它们互相倒退了足够四五十步，然后开始向对方冲去，只听“嘭”的一声，一头公牛被撞的掉了一只犄角，另一头牤牛的头上也流出血。然后它们又后退，再向前冲，再退再冲，战场上尘土飞扬、天昏地暗、“咚咚”直响。十几个回合后，那头掉了角的公牛招架不住了，它有些怯战，在又一次退后时，它掉头逃跑。那头赢了的公牛，正在极度的兴奋中，哪里肯就此罢休，不依不饶的又追了过来。它的眼睛都是红的，那头失败的公牛跑进芦苇深处去了。胜利的公牛，一时失去了对手，此时气急败坏地围着角斗过的场地来回奔跑着，寻找着目标。突然，它发现了一直面带笑容的他。它的眼里充满了鲜红的血丝，翘起尾巴，弓着矫健的身子，向他猛冲了过来。他一看不好，大惊失色地、大叫着向帐篷那里跑。父亲听见叫声跑了出来，看见眼前的一幕，吓坏了。父亲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像猛虎一样冲向公牛，挡在了他的前面……
　　 生产队又派来了两个人，替换了三叔，三叔用马车拉着他、和已经僵硬了的父亲，赶回三百多里外的商河老家。这几天，他没有哭，只是呆呆地坐在父亲身边。他不相信父亲真的会离开他，父亲那么的爱他，怎么可能会离开他呢？父亲是最爱他的，他还记得，有一次晚上，他赤着脚在天井的枣树下玩耍，被蝎子蛰到了，钻心的疼痛让他夜里睡不着，父亲就陪着他，给他讲故事，分散他对疼痛的注意力。他想出去，但是脚肿得很高，不能着地，父亲就背着他在星光下走。那满天的星斗，都在向他眨着眼睛。父亲就给他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在父亲宽宽的背上，他的心随着天上的故事，翱翔。直到他在父亲的背上睡熟了，父亲才把他背回家。他是父亲的宝贝。父亲临咽气时，抓住他的手说：“孩儿啊，我去找你妈妈了，以后你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着，以后才能幸福，千万记住啊！”
　　 他没有流泪，他似懂非懂，可他相信父亲一定会没事，因为父亲以前每次都很厉害；父亲是那么高大魁梧，在他心里父亲永远都是一个伟大的人；父亲就是他的一切，他的天，父亲也不会真的舍得离开自己。
　　 他披麻戴孝，被两个人架着，踉踉跄跄地跟着乡亲们，来到将要埋葬父亲的坟前。这时，在他眼前出现一片白茫茫的光，这片白色的光芒慢慢在向上飞腾，直到把寒冷的太阳遮住。一个白胖胖的小精灵在不停地飞来飞去，他看见小精灵在向他嘲笑，他看不清小精灵的脸，只是看着小精灵飞来飞去。他跟着小精灵向前慢慢走着，伸出双手，他要去捉住这个嘲笑自己的小精灵。
　　 人们都在挖着土坑，由于上面的土层里长满了草根，挖起来很费力。挖出了那些团成团的草根后，下面的泥土都松软了，人们加快了挖土的速度。很快，一个长方形的土坑便出现在了人们面前。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泥土的土腥气和草根的苦涩味道。扶着他的两个人，不知啥时手中已经空无一物，猛然从挖坑处收回视线，寻找着才死去亲人的他。发现他脸上带着笑容，伸着双手，慢慢向土坑走去，眼看就要掉进土坑。他们赶紧快步冲到他面前，抓住了他的双臂，摇晃着，大声喊着。
　　 他突然惊醒了，飞翔着的，嘲笑他的小精灵不见了，眼前是一个土坑，人们都还在清理着土坑的形状，让土坑尽量完美。他呆呆地看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人们在干什么。直到父亲被埋进了土坑里时，他才突然觉得眼前这是为父亲举行葬礼，父亲真的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见不到父亲了。他挣脱开乡亲们的手，扑向土坑：“爸爸啊！爸爸，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啊！我要跟你一块去！”他的哭声在天地间回荡，感动了天地。阴沉沉的天空，突然就下起了雨。
　　 乡亲们赶紧抓住了他，看着没妈又没了爹的孩子，都流下了眼泪。淅淅沥沥的小雨，伴随着他的哭声，淋湿了才刨出的泥土淋湿了人们的头发，淋湿了人们的脸庞，伴随着人们的眼泪，流进了脖子里。人们顾不得去擦掉雨水或者是泪水，继续往土坑里填土，很快，一座新坟就逐渐高出了四周的土地，和了四周长满了野草的分包一样，成了坟地里的一部分，在不久后，他父亲的新坟上，也会长出野草。天空的雨，变成了小冰粒，抽打着归来的人们，大家都加快了脚步。小冰粒又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大地都变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