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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寻找(小说)


作者:秦岭 举人,3153.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9005发表时间:2016-09-18 15:46:55


   一茬茬,两茬茬,三茬茬,这达冒一曲,那达冒一首,成串儿传,风过处,就漫过了七沟八梁、四邻八乡。官家大老爷在轿子里哼,大户人家的小姐在阁楼里唱,耕地的庄农人在前坡里吼,放羊的碎娃娃在后梁上喊。反正哩,比秦腔接地气,比秧歌还顺溜。还用说嘛,我当然指咱天水的歌谣。
   “馒头山(哩嘛)山馒头,翻里转面秦球球。
   秦球球(哩嘛)球球秦,斜里顺里想做人。”
   这支歌谣咋冒出来的,鬼晓得?但鬼一定晓得秦球球是我大,用官话讲就是父亲。馒头山便是咱尖山村对面的那个大山包了,早年寸草不生,板结了厚厚一层又干又硬的盐碱,白森森的,连山羊也懒得多瞅一眼。我大成为这支歌谣的主角儿,至少几十年了吧。几十年来,我大愣是让馒头山换了装,林子由无到有,由少到多,由小到大,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像苍茫的大海上冒出了一个绿岛。
   “额的个老天啊!丙子年,九月天,秋老虎的夜晚,热!一家人还没上炕哩,枪响了,狗叫了,全村人失急忙乱,来不及背米牵牛,就扶老携幼往堡子里逃命。你爷爷还纳闷呢,土匪从来都是悄悄来,悄悄走,放血用刀子,只有碰上硬茬人才放枪,可这次……”这是我大后来悲怆的回忆。我大的讲述像炕头泥炉子里闪闪烁烁的火苗,与罐罐茶里翻滚的水泡对峙。丙子年——民国二十五年,也就是一九三六年。当时世上还没有我,用咱天水话说我还在我妈的肚子里转经着哩。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我大,一定不曾料到这是改变他一生命运的年份。
   土匪、堡子、逃亡……这耳屎一样的往事早就塞满了我的耳刮子。村后,高高耸立在梁顶的堡子至今尚在,只是被岁月消磨地像个苟延残喘的老人。天水这一带,堡子到底有多少,要说成千上万?必定少说了,反正天水周边的甘谷、武山、秦安、清水、张家川、西和、礼县、漳县、徽县等十几个县,逢村必堡。每一段干打垒的老墙都镶嵌着一段段刀光剑影、骨飞肉走的往事。就说咱村的堡子吧,说是同治二年,堡子被马化彪手下的马队攻陷,来不及逃走的人全被挑了血脖子,几十具尸体被倒挂在洋槐树上,只一夜,全被狼啃成了背篓架子。民国三年,堡子又被白朗的队伍拿下,抢走了十个大姑娘和所有的牲口,几个青壮年的眼仁儿被剜出来喂了鹞子。民国十九年,河州人马廷贤、韩进禄、王占林、马入仓攻打天水城,两小时就杀掉三千人,育生巷、古风巷、东关、双桥一带随处可见不肯受辱上吊、跳河、投井的女人。很多城里人翻过南北二山逃命,光咱堡子里就收容了一千多人……听老人说,最惨的要数甘谷、礼县、漳县一带,由于驻天水的国军、保安团鞭长莫及,军痞、土匪一到,好多堡子两三天内就变成血盆。啥叫血盆?人人被翻肠子、倒肚子,堡子盛血如盆。《天水县志》有载:“血凝如脂,臭气冲天,野豹、狼犬、秃鹫厌而不食。”
   快人,快马,快箭,快枪,快刀,这是土匪的特点。每次围村攻堡,都选择在夏粮入仓、逢年过节、迎亲嫁女这样的当口,大捞油水。土匪黑巾遮面,他抢,你得给,不给,就灭你,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还能说啥嘛!土匪也是土生土长,四乡八邻,田挨路,地连埂,迎亲赶集,要饭讨水,谁没见过谁?村里的泥腿子,看着一个个老实巴交,可是到了前半夜,村外一声口哨,必然有人拎上砍刀,钻天鼠一样旋出村。后半夜,又鼓上蚤一样拎着大包小包翻墙回来,擦刀,上炕,美滋滋的,和女人翻里转面戏耍日弄。天亮扛锄头下地,碰着女人喊婶,瞅着娃娃给馍,逢着羊群让道,还不忘吼几声秦腔:“岳飞我打坐在中军帐内,为我王打江山精忠报国……”
   我问过我大:“土匪这么混账,县保安团难道都是一帮瞎怂吗?”
   “你简直是个瓜娃,你能保准有些土匪就不是保安团扮的?”我如梦方醒。当时的保安团,还肩负着为天水一带毛炳文、鲁大昌、王均的国军筹粮要款的任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年刘邦老儿在咱秦岭大山里用过的招法,如今用到种田人头上了。
   人上有人,匪中有匪。最麻缠的是赤匪,敢明火执仗与国军干。上面从县到乡到村早就教化好几茬了:赤匪,一身灰,头顶有颗五角星,名号红军,是全民公敌。民国二十四年,也就是去年,赤匪攻破腊子口,早就从岷县、卓尼、康县、两当、徽县一带向天水这达流窜了。听是听多了,谁也没撞上过。
   官家告示:杀一个赤匪,奖励五石小麦;窝藏一个赤匪,全家砍头示众。
  
   二
   那个夜晚的不寻常,注定了。我大他们刚刚逃进堡子,土匪就围成了蛛网。山门多加了几个大碌碡,青壮年们不约而同地把守在墙垛子上,有的张弓搭箭,有的紧握长矛,有的抱着滚木擂石,紧张地瞅着满坡的土匪。惨白的月光下,土匪押着十几个没来得及逃出村的老人,朝堡子大呼小叫:“不开山门,就把他们剁了脑壳子。”老招法了。堡子里的人急得十指抠墙,顿足捶胸。
   “哎——我的娃哎——,斜顺不要听他家的,别上当,他家是来抓丁的……”
   朝堡子喊话的是刘满良七十岁的老妈。老妈被五花大绑,像束紧了的麦捆子。抓丁?那是官家和国军的事儿,土匪抓啥丁哩嘛?刀光闪处,“咔嚓”一声响,老妈的脑袋飞离身子,像一个破鋬笼,“咣啷啷”滚下坡去。一只野狗纵身一扑,兴高采烈地接住了。
   “啊!”刽子手中箭倒地。箭是刘满良射下去的。
   “轰轰轰——”土匪们的土炮响了,炮弹在堡子里遍地开花,血光冲天。堡子外,刀光十几闪,十几颗人头飞了起来。黑乎乎的野狗们前追后撵,抢食一团。
   每讲到这达,我大就说:“要不是红军来,咱村就灭了,还能有你娃?”
   事态像做梦似的掉个儿了。一支传说中的灰衣人突然与土匪交上了火,枪声顿时像炒豆子似的,炸,疾,烈,一阵紧似一阵。见过土匪之间火并的,还真格没见过这阵势。活着的人吓得窝在堡子里不敢露头。半晌过去,枪声也没有消停下来的意思,眼瞅着子弹像流星一样满天飞。我大壮着胆子朝堡子外一瞅。额的个天!县保安团与土匪合股,与灰衣人来来回回厮杀,走马灯似的……
   战斗的原委超出了乡亲们的想象。原来,县保安团派出一个小队,化妆成土匪替国军抓丁,当晚堵住了刚刚放羊返回的小伙子刘岁保。刘岁保撒腿就跑,子弹已经尖叫着追进了他单薄的身体。麻明,枪声消停。坡前坡后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死人,有保安团模样的,有土匪模样的,有灰衣人的……一位灰衣人用纸喇叭朝堡子喊话:“老乡们!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是革命的队伍,是专门为你们报仇的,你们出来吧……”
   谁有这个胆?我大告诉我:“后来,天空飞来一些鼓囊囊的褡兜,大家吓一跳,以为是炸药包哩,可是,褡兜半晌也没爆炸,我放胆一瞅,褡兜里全是麦子、青稞、干肉。”这东西,是不是诱饵呢?
   第一个搬开碌碡、掀开山门探出堡子的,是我大。按事先约定,山门立即重新关闭。我大很快加入到了灰衣人打扫战场的行列里,直到战场打扫完,乡亲们这才心有余悸地探了出来。下来的事情我无须赘言,一切像后来电影里常演的那种:红军卫生员帮老乡们治疗伤口,杀了村里的地主刘毓仁,开仓放粮。前村后店,几十个男娃二话没说,褡兜里装了他妈烙的锅盔馍,跟着红军过漳县,走武山,奔通渭,越走越远。这一走,就……就永世没有回来。
   红军留下了好多歌谣,“里格里格”啥的、“介支个介支个”啥的,和咱天水这达歌谣的意思不一样,可唱起来蛮顺口。其中有一首,我大至今会唱: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声声哀号,
   树树(里格)梧桐叶呀叶落光,
   问一声亲人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如今看来,我大一生的遭际,就在于掩埋红军连长那档子事儿上。打扫战场时,我大与几位江西、湖北、河南口音的红军战士一起,亲手把红军连长的尸体埋在了馒头山上,并插了一根筷子作为记号。馒头山地势显高,埋个人,将来容易找到。为了防止国军和保安团卷土重来掘坟剁尸,大多数红军的尸体与保安团的尸体混埋,并扒衣烧掉,不留一个坟头。红军出发十几天后,保安团果然来了。一根麻绳套紧了我大。我大力辩:“我埋的不是赤匪,是咱保安团的一个小队长。”
   “但有人说,你埋的是赤匪。”
   “长官也不想想,当着赤匪的面,我只能说埋的是赤匪了。实际上埋的是咱的弟兄。”
   “何以见得?”
   “咱先去找筷子。”
   坟被掘开了。卷在破席洞子中的尸体已经腐烂成泥,面目全非,但保安团的黄色制服、皮带、大檐帽却一目了然。“事实胜于雄辩”。我大不但被奖励五石小麦,五石青稞,还被任命为甲长。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当个甲长,便是村里的人上人了。对于这个招人嫌惹人骂的芝麻官儿,我大坚辞不受。团长火了:“你驴日的给脸不要脸,是不是心里有鬼啊?”吓得我大赶紧应承。不久,我大用麦子和青稞换来了赵集寨最漂亮的“白娃娃”赵岁莲,她就是我妈。“天水白娃娃”。老话了,谁让天水的女子咋那么白哩。后来,我大理直气壮地用石块、土坯砌了一个很是气派的坟头。
   “想起来也后怕,当年我脑子咋就那么够用哩。红军一走,我就连夜刨开了两个死人坟,一个是红军连长的,一个是保安团小队长的,三下五除二把保安团小队长的一身黄皮给红军连长换上了。”
   “衣服不是都扒下烧球子了吗?”我问。
   “小队长的没烧,我留了一手。”
   我大的这一秘密,天不知,地不觉,神不晓,鬼不察。每逢清明、过年,我大都要一个人上馒头山,在坟前培土、敬酒、烧纸、焚香……这事儿传着,传着,就传成了歌谣:“馒头山(哩嘛)山馒头……秦球球(哩嘛)球球秦……”
   “这歌子,明明是欺搅我哩嘛,你瞅瞅老人们乱颤的胡须和娃娃们鼓圆的腮帮,把你大当火锅涮哩嘛!”这话,只有解放后才敢说。
   据我大讲,他雷打不动的守陵行为,不仅受到当时天水县政府的嘉奖,还被授予“典范保甲长”称号,代理县长庄以绥亲自为他披上了绶带。那年中秋,小队长的遗孀坐着轿子翻山越岭给我大送来月饼,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和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那阵子,有关红军在甘肃全境的各种消息像麻雀一样,扑腾得铺天盖地。我大出山赶集时每听到一个新消息,都要选择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登上馒头山,“扑通”跪倒,对红军连长说一阵子悄悄话:“红军连长你晓得不?又有一路你们的人过藉河了,过漳河了,过渭河了。”
   “晓得不?又有一路你们的人去通渭的榜罗镇那里聚上了。”
   “晓得不?又有你们的三路人马在会宁那里见面了。”
   “晓得不?又有你们的人在河西的戈壁滩上和马家军干上了。”
   “晓得不?又有……”
   我大还在坟头哭诉过这么一件事,那事在天水一带疯传得很玄乎,说是民国二十六年,鲁大昌的部队反扑甘南卓尼县,把藏族土司杨积庆全家杀了个片甲不留。理由是民国二十四年,毛泽东、周恩来、彭德怀带领的红军攻打腊子口时,杨土司带领的藏军明里听从鲁大昌调遣,暗里给红军让道,还给了红军三十万斤小麦,妥善安置流落红军二百多人。休整后的红军,终于顺利过境天水一带……
   隔厚厚一层黄土,谁晓得里边的人听着没?可我大的念叨,没完没了。
   解放后我曾遍查资料,这才晓得,咱甘肃是三路红军唯一全部经过的省份,光天水的红军故事几鋬笼也装不下:一九三五年八月,红二十五军进入天水。一九三五年九月,红一方面军(陕甘支队)进入天水。一九三六年八月,红二、四方面进入天水……红军除了和胡宗南、毛炳文、鲁大昌、王钧的国军打,还要和土匪打。被红军削掉的土匪名号一堆堆儿:天水的“胡子团”、武山的“斧头队”、清水的“鹞子帮”、徽县的“黑枪营”……被红军处决的土匪名字一串串儿:杜伯成、张五十四、刘根代、杨双成、杨虎娃、贺岁娃……
   “额的个天哪!”我不由仰天长叹,为红军,为天水,也为我大。
   麻绳再次套了我大,是民国三十八年的事,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八月,“共匪”王震的队伍解放了天水城。我大亮清了,王震的解放军,十几年前就是叫红军的。也就是说,十几年前红军又打回来了。天,是整个变了,估摸着再也变不回去了。可是,我大的罪名也浮出了水面:反动甲长、为伪政府卖命的狗腿子、给国民党反动派守陵的孝子贤孙。面对一大摞帽子,我大反而显得信心十足,他似乎有足够的理由证明自己。“哈!你们得自个儿给我解麻绳哩。这真格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我大被抓的前一个夜晚,有个像叫花子一样的人摸到了我家,满口都是夹生不熟的天水话:“碎娃,你大哩?”
   我说:“我大放牛去了,过一过就回来。你,是要饭吗?”
   “不是,哦哦哦,那……我等等,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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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秦岭老师的又一篇力作。小说的题目《寻找》可以说是解开本文的一条清晰的线索。这篇小说用以小见大的手法写父亲为了证明自己在那个战乱的年代,亲手掩埋了红军战士并装有连长的血衣的坛子而开始了漫长的建筑过程,甚至是一找就是一辈子。经历了战乱,又经历了整改,一家人甚至是全村人一直为父亲的身份争论不休。当时国军、土匪、红军混战的情形也只有父亲知晓,好像也没有了证人。但是,父亲是如何当是甲长的,一直是个谜,也是给父亲定位的一个依据。好在,有后来的红军战士重走天水,李逢春的身份昭雪,于是,李逢春开始了跟父亲共同寻找坛子。父亲去世后,李逢春回答我的疑问说他埋下的那个坛子就是当年父亲埋下的,当然,作者听得懂这话有《关于解决在乡西路军红军老战士称号和生活待遇问题的通知》下来一年后,老樊的真实身份揭晓。最终,老红军范云清说父亲没有埋过坛子。全文围绕父亲的身份问题进行了寻找,实则把天水的战事进行了描写,更是对战争中人们的态度问题进行了寻找。这不只是个人的寻找,还是历史的寻找。事隔多年,也许会变成只是个人身份的寻找。那句在那个年代用机警的方式活下命来,为乡们们尽力,本身就是一场历史的寻找。本文是口语的形式、第一人称的手法,让故事更加真实可信,而且小角度入笔,几条线索并行,也让本文更有可读性。一篇情节跌宕起伏的小说,写个人,又写历史,推荐阅读。【编辑:快乐永远】【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09192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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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09-19 18:48:29
  问好秦岭老师,感谢支持星月。
2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09-19 18:50:15
  这篇小说的看点,在于到底是不是埋下了那个坛子。这篇文章的重点在于寻找那个究竟有没有埋下的坛子。一辈子的寻找说明了啥?应该是在于埋在心底的那个坛子。
3 楼        文友:快乐永远        2016-09-19 18:51:43
  扑朔迷离中有一根线牵引着,这就是小说的魅力。
4 楼        文友:碧波荡漾        2016-09-19 21:01:34
  祝贺秦岭老师的力作喜获精品!问好!
碧波荡漾
5 楼        文友:淇水碧柳        2016-09-20 11:14:43
  秦岭老师的小说作品大气,厚重,语言精致,情节紧凑,从一开始就紧紧抓住了读者的心。老师的深厚阅历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仿佛携带着西北的尘土和风沙,让我们震撼,带给我们别样的感受!由于时间有限,先粗略浏览一遍,以后有空再来细细赏阅!
与文字相伴,把柴米油盐的生活过出诗情画意。
6 楼        文友:彩蝶飞舞        2016-09-20 21:36:30
  喜欢老师的小说,精彩大气。
愿做一株野草,简单,自然,宁静,美好。
7 楼        文友:舒儿倾城        2016-09-23 10:48:18
  老师的小说精炼,令我望尘莫及,很喜欢老师的小说,希望期待更好佳作。
笔可写尽万字,文可诉尽万情。
8 楼        文友:高山明月        2016-09-28 13:17:02
  拜读老师佳作,问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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