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盆里凭空生出了一棵野草，疯长得厉害，大有鸠占鹊巢之势。
　　 我是喜欢“野草”的，喜欢字面意思，也喜欢事物本身。野草，一个“野”字能迅速攀附人心，浮现眼前的是一片野草茵茵或是大地苍黄的景象，细看分明张狂中透着自由，有狂草的桀骜不驯，又有行书的飘逸洒脱。
　　 科技与现代文明为重的城市里，寻到野草的身影实属不易，偶然见到在水泥夹缝中或是绿化带里飘摇，但不消几日，它就会被绿化工人拔除，为的是那些被移植来的绿化草坪与行道树木的整体美观性。
　　 相比这些自生非自灭的野草，那些舶来品的树木草坪的命运其实是值得同情的，野草凭借着种子的力量与坚韧精神，在一切能生存的地方展示生命之大美，而它们却与人类一样被各种规则与条条框框束缚，不能按照自主意愿生长。
　　 很多时候，看着绿化工人拿着硕大的剪刀将一棵棵行道树木剪成特定的模样时，心里总有点凄凉。又看见他们推着割草机将茂盛的草坪割成草桩的时候，我仿若看见一个头发浓密飘逸的男人任由理发师将头发剃成板寸的样子，它的表情僵化而呆滞，这时作为旁观者感受到的就不止是凄凉了。
　　 野花野草最好的安身之所莫过于山村荒野了，天高地阔，阳光雨露，能凭着性子肆意生长。
　　 我的短篇小说《离魂》中那个滋生爱也让主人公找到灵魂的山坡是真实存在的。乡村老家地处丘陵地带，三面环山，儿时的求学路亦是翻山越岭。学校在乡村以南，横隔在乡村与学校之间的，有一座叫鸡笼山的山体，山坳处被祖祖辈辈的人走出了一条路，这条山路倾斜度至少有70度，小心翼翼地翻过山岭，就能见到一大片只生长野草但没有树木的山坡，这个山坡是周边几个小村放牛的最佳场地。
　　 山坡中央有一块平坦地带，乡亲们曾挖开草皮栽种了数行茶树，山土贫瘠，茶树也占据了山道，遭遇调皮的孩童踩踏，所以这些茶树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从未长大过，以至于现在几乎难见其踪影了。茶树以上的山坡是倾斜的，野草绵延至山顶，山顶有几块扎根泥土中似乎会生长的巨头。南北两面的山坡分隔开，南边是漫漫野草，北边是茂密树木，这山也和人一样，有两面性，一面给人看，一面给自己看。茶树以下十来米开外就是山脚了，有一大片嶙峋的怪石阵静静屹立着，如忠诚的守卫，护佑着整个山坡的安宁。
　　 上学放学的时候若时间允许，我会在草地上躺一会，仰着头看着天空与白云发一会呆，衍生一些不明所以的幻想。斜着头看去，原本低矮的野草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如一枚枚小短笛，竖立在大地的皮肤上，为朴实的乡村人，传递大地灵魂深处的声音。生长在乡村的野草，因此多了一份让人崇敬的责任。夏日雷雨之后，总能见到一些白色的小蘑菇在草丛里探着小脑袋，一副新奇的小表情，采一些带回家，母亲会用它做出一份鲜美的蘑菇鸡蛋汤，汤汁中似乎有淡淡的青草香，氤氲在童年的天空中，成为经久不衰的珍贵记忆。
　　 说起野草，有一种野草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在水陆上都能生存的植物，对生叶有点像花生的叶片，所以俗名叫水花生，见得最多的还是在池塘浅水处，茂盛的一大片，如一床碧绿的水被。水花生的根茎为白色的圆柱形，每一个节点处都有很多气生根，如此发达的根系造就了它顽强的生命力。湿润背阴的菜地里，总能见到水花生的影子，它肆意地在地里窜行，吸收原本属于菜蔬的营养，长得绿油油的。铲除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使你仔细地将其全部拔除，几天后那些断裂在土里的根系又会冒出来好多叶片，长势甚快。即使用除草剂也杀不死它，农人们只能望其兴叹。
　　 越是平凡卑微的东西，生命力越强；越是免费的东西，越是珍贵。阳光，雨露，空气，泥土，野草需要的仅仅这么多，即使被牛啃食，被人践踏，被野火烧尽，仍不卑不亢，生生不息。
　　 生存在乡野荒原的野草的脾性也恰如淳朴的农人，他们扎根大地，与日月星辰山川溪流飞鸟鱼虫相伴，远离城市的烟火，不受牵制束缚，但却有统一的内心规范与文明操守，不失本源认认真真地活着。
　　 野草自古以来频频出现在诗词与名言中，尤其是鲁迅先生的那篇《野草》所表达的艺术、哲学精神与民族精神，让野草精神成为了具有美学力量的崇高精神信仰。
　　 目光再挪移到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心，看看那些被规划修剪得妥妥帖帖，规规矩矩，如同复制品的绿化植被，我曾经设想，如果经年累月对一棵树进行修剪，会不会让它形成肢体记忆，日后按照修剪人的旨意生长，长成圆的，方的，长的。但并不排除存在一些不接受这种被框束生命的树木，所以它们在被修剪挪移来之后，郁郁寡欢地枯死了，叶片凋零，只有那挺立的枝干仍在做着最后的抗议。是否也有人为了迎合他人的旨意而塑造自己的人格形态呢？答案不言而喻。
　　 季节的脚步踏入秋天的境内。
　　 野草也并不慌张，任由秋风这支画笔，渐渐将它们染成枯黄色，聚敛了两个季节的力量，足以让它们安然越冬，然后在来年收到春天群发的第一条信息，如约醒来，用崭新的面貌和最初的心示人。
　　 我花盆里的那棵野草也寿终正寝，根系已经腐烂，因为缺少足够的光照，它的茎叶蹿得老高，枯死后从花盆边沿倒伏下来，倒也有几分枯荷的韵致。
　　 野草也是会死的，如果生存在不对的地方，譬如我花盆里的这棵。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确信明年花盆里也会有野草突然造访，因为已经枯死的这一棵，分明将不灭的野草精神种子留存在泥土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