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夫妻吵架，妻子一般总要比丈夫出嘴快，这也许为女性学语言具有某种优势这一结论提供了一个佐证。
　　 这不，你老婆的舌头就比你自然灵活得多。她像连珠炮像机关枪似的向你连连“扫射”，而你，想拳打脚踢砸锅摔碗而又不得，就只能甘拜下风，连连撤退了。
　　 你始终没有对她拳打脚踢。一来不怎么忍心，二来属违法行为，三来于事无补。这最后一条最重要。一个人要发脾气挺容易，脾气一发事情就迎刃而解的却很少。这是你跟妻子吵架记不清有多少次以后获得的经验。新婚夫妻恐怕就难以取得如此宝贵的经验了。你也没有对妻子怒目而视，因为如果你瞪眼看她，跟她怒目的光相遇，她就会步步紧逼：“怎么，怎么，要打人了是不是？打呀，打呀，反正这鬼日子我也挨够了。你一拳打死我，一刀捅死我，好让你清清静静跟那几个臭婊子抱在一起，睡在一起，甜甜蜜蜜，亲亲我我，永永远远，像少男少女……”因此，你只能选择冷冷的沉默。
　　 冷却，沉默，实在是对付贫嘴老婆的好办法。老婆的身体再棒，底气再足，嘴皮子再经久耐用，也有骂得疲劳，偃旗息鼓的时候。这不，她现在就由高亢的痛骂转换成轻声的数落了：“我也后悔，当初我为什么让你下海呢？人在屋檐下，低一低头，就过去了。徐山，老苏，益歌，人家哪一个不是教师当得好好的？偏偏你倒好，为了不受气，临死不服气，竟一怄气，以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老婆的这几句话比高声痛斥要使你痛苦得多。沉重的苦恼梗塞在你的心里。它是无声的。你没有爆发，也没有流泪。
　　 终于，老婆到了上班的时间了。她从你们夫妻所开的摩托车店的门前推出了自行车，骑上去，朝她的单位——第三人民医院驶去，她在那儿任护士。
　　 你躺到店铺边靠墙的沙发上，思想如滔滔的流水一般，滚滚而无声的淌开了。
　　 你是一名历史专业毕业的硕士研究生。中学时数理化的艰难如磐使你似乎是稀里糊涂地走上了这条道路。无数的具有无穷意义的历史事件，让你从中获得了不少的快意。然而，在寻找工作的路途中，你的快意从空中摔下来，破碎了，而后被现实的巨兽吞没。你来到了曲海中学，站到了讲台前。你的优势是具有无穷历史意义的事件给了你无穷的快意，你把这些快意尽情地挥洒在课堂上。渐渐的，你的劣势也慢慢地凸显了出来：因现实而设定的历史，让现实观点来驱遣历史真相，让你痛苦得不能自持，你把这些痛苦竟也挥洒在课堂上。挥洒痛苦的淋漓酣畅，挤去了你不少做练习讲练习的宝贵时间。
　　 考试结果可想而知。
　　 校长指示秘书拨通了你的手机。你被请到了校长室。校长招呼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校长和蔼地开了腔：“小拜啊，你研究生，在我们学校属凤毛麟角，俗话讲人才难得。不过呢，我们中学，暂时还不必让学生们有多大的研究能力。有些观点，可能是你的一家之言，你可以把它藏在你的内心，甚至写在你的日记里也行。思想自由嘛。但是，如果放在课堂上讲，就不是个人问题了，就不利于统一思想了。说老实话吧，我容忍了你，上级部门容不了我，社会容不了我。我接到了几个家长的电话，说，只要没人听你的课，你就会讲一些跟课本观点相左的话。另外，这次期中考，你的教学效果也明显滑到了平行班的末尾，有几名家长强硬地提出要更换历史老师……”
　　 校长的声调是轻轻的，但给你的打击确是沉重的。
　　 沉默了半晌。
　　 还是校长先打破沉默：“小拜啊，你刚毕业，书本知识丰富。但社会这部大书，难读啊。你好好想想，调整一下。社会认可，家长认可，学生认可，学校自然认可。否则……你去想想，我们观察一段时候再说，好吗？你去吧。”
　　 你痴痴呆呆地走了出来。这类遭遇，你从未经历过。父母没讲过，中学大学的课堂似乎也没涉及过。为了饭碗，大概是要做些调整的吧。你沉重地想。
　　 可惜从你课堂上的表现看，让人们明白了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在你似乎做了些改变之后，你仍然又不断地露出了本性情。性格，信仰，观念，为什么有时比巨石还难搬动？
　　 期末结束前的一天上午，你又被秘书的电话请到校长对面的沙发上。校长仍是慢条斯理地发着话：“小拜啊，你刚毕业，一时摸不着路子，似也情有可原。不过，你自己不能这么想。你的知识面开阔，太开阔啦。不要那么多。讲多了，也许一辈子考不到，这也是一种浪费。——我们再留你一年，如果质量出不来，我也无能为力了。请你谅解。”
　　 “行。我试试看。不过……”你似乎想申辩两句，但校长已示意你离开。
　　 在你回去跟新婚妻子商量了两天之后，你步伐有力地走进了校长室，一张辞职报告摆到了校长面前。校长眼光定定的看着你的辞职报告，又眼光定定地看着你。当你向门外迈步的时候，校长仍然眼光定定地看着你的后背。
　　 时间流逝了大约两个月。一天，在本城新民东路，一家摩托车店铺开张了。早晨太阳升腾起来的时候，新店铺门前的大街边上，就排满了两行硕大的爆竹。小爆竹铺放在街边上，形成了两条长带子。大爆竹一个接着一个爆响的同时，小爆竹也噼噼啪啪地迸散着。几个月前辞职的你当然是这家店的老板，你的年轻妻子即是老板娘。赶来祝贺、帮忙的都是些二十几岁的亲戚同学朋友。你的父母亲早已不在世了，当然没能来。你的老丈人虽在世但也没有来。因为女婿的辞职，老丈人差点儿把老命给气丢。还是在你读研究生的时候，——那时他的女儿已跟你确定了恋爱关系——老丈人就在街坊朋友亲戚邻居的面前张张扬扬：女婿是研究生，是大学教师的料。过去本科生留校做大学老师的大有人在。在他看来，中小学老师的表情、衣服、鞋子和皮包，总脱不了小气、俗气和土气；只有大学的讲坛才显得高雅神奇——像电视里的“百家讲坛”一样。待到他的女婿在找工作的路途上几次鼻子碰灰之后，他才不得不叹息一声：而今比不得过去了。女婿做了高中老师，本来还可凑合着，不料却落到这步田地。如今老头儿遇到邻居亲友，可再也不提研究生大学老师之类了。
　　 俗话说：运气来了，板门也挡不住。你虽然没在商海多年弄潮，但凭自己的智商和勤劳，在进货，销售等方面倒也应对得体。再加之背后有个玲珑灵活的年轻女人，精力充沛热情蓬勃，把店铺打理得条理分明。首年的年底，除去房租、水电、税款、工资等等的费用，你们净得的数目到底有多少，只有你们小夫妻俩有数——但据手下一名职工的估算，肯定越过了十万大关。——短短的时间内，在这小城，可算是高收入了。从老丈人的脸色上也可看出，没有大学老师风光的职业，收入却可超越大学老师。
　　 春风吹过来，花开，秋风扫过来，花落，大雪飘飘年来到。春风再吹过来……你们夫妇的资金在膨胀着膨胀着。迎着你们的笑脸增加了，跟你们远远距离就打招呼的情况出现了。亲戚的亲戚朋友的朋友也经常前来光顾了。跟你紧邻的服装店的张老板也主动迎过来，——他跟你的老家是同一个乡镇的。——几次的热情招呼互递香烟之后，主动邀你喝茶啊唱歌啊沐浴啊之类的事也就自然发生了。
　　 有一天，这位张老板就主动邀上你——你俩都是瞒着妻子的——去一家洗浴城沐浴。刚入水池不久，六名年轻女郎就赤条条地站到了你们的面前。你一时惊讶得不轻。而领你来的张老板却微笑自如：“我知道你没见识过！你啊，好可怜的男人！还像个书呆子！——选一个，随你怎么玩，反正我买单。下次你请我就是啦……”接着，你和张老板各选了一个女郎分别进入了不同的包间。
　　 以后你也为张老板买过几次单。再以后你单独去过了几个城市的几座休闲娱乐城。终于有一天，黎明时分，你因上一晚的酒量过度而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你发现你身旁的女郎是那样的粗糙且带着不知怎么来的疤痕。简直是肮脏，开口讲话是那么的鄙陋与无知。你加大数目地付给了她钱，迅速离开了脏兮兮的母猪般的女体。
　　 你的妻子大约在你第三次彻夜不归时，跟你发动了家庭大战。你先是矢口否认，继之跟她吵得狂暴……直到那次离开了老母猪般的躯体之后，你跟妻子就变得沉默无言了。
　　 你开始另外租房居住了。开头两天感到了自由的轻松与愉快。但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再也骗不了自己了：你那么那么的思念妻子。如果不是分居，你很难体会到这一点。分开，最好是远隔千里山水，也许是考验男女彼此是否相爱的一个好办法。天天在一起，彼此口角不断，把爱淹没了，深埋了。
　　 跟妻子分居不久后，张老板又来邀你同去休闲。你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他。这时候，你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了你书架上的那些书。你又产生了要看书要写字儿的冲动。你拨通了妻子的手机号码，向她讲清了几本书的名字，请她把这几本书带到店里，好让你然后带回租赁来的屋子。你另又到新华书店买了几本中国现近代史方面的书。你也深知拳应不离手曲应不离口的道理。你脱离历史学脱离历史教育已有几年了，如再走进该殿堂，就难免不出现陌生感隔膜感落伍感了。不过，你还是根据中外历史学家的一些著作，特别是治史的精神、观点和方法，写下了一些文字。当历史上今天发生了什么时，你就于当天把历史事件的简述和简评的文字发到地方网站的讨论版上。
　　 来讨论版光顾及发帖子的网友也可算是挨挨挤挤。公务员、教师、医生、职工、农民等等几乎涵盖了各个阶层。你的帖子得到了赞同，你的帖子也遭到了反对。你的帖子虽没能兴起滔天骇浪，却倒也激起了层层涟漪。你的寂寞似开始消融甚至显出了生气。
　　 大约不到两天的时间，你忽然发现：你的部分帖子及其跟帖不见了。后来，你又发现，你的部分帖子被转到了其他版面。——有的被处死，有的被打入冷宫。你对着网页痴呆了半日。网络里的遭遇和白天的生意慢慢埋葬了你的文章梦。
　　 春风拂过来。夏阳烤下来。秋风扫过来。……阳海城的旧城改造街道扩建工程如解放战争般推进迅猛。海江路华新路的街道已拓宽到先前的三倍。各种店铺陆续开张了。摩托车城、电瓶车园、自行车大卖场等都陆续生长出新成员，并且增长了新气派。大爆竹砰砰，小爆竹噼噼啪啪，花篮上的彩带飘飘扬扬。新开张店铺的老板、老板娘或老板的情妇们，脸上都洋溢出喜气。而你，脸上却蒙上了一层担忧与愁苦。老百姓的购买力是个总量，这一碗饭现在要分给几个庙里的和尚了，其竞争力有如基础教育阶段的平行班。你又掉进了角斗场了——这是命！你悲哀地想。就一家店而言，有时候，环比不甚有大的意义，而同比却显示出不妙来：国庆长假，元旦短假，春节前的一个月，其销售量都不到去年的一半。有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在商海里，赚不到钞票就是亏本，要想在原地栖息是不可能的。
　　 转让店铺，差不多成了你唯一的选择。
　　 对，只能如此了！此时坐在沙发上的你，艰难而痛苦地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店铺转让后，你把资金投进了基金市场，半年时间获利三十万。
　　 你把资金又转入了股市。不足三个月，如打水漂般折去了五十万。
　　 你贩运过煤炭，贩运过红枣西瓜车前子，还推销过火腿肠……终于终于，有老同事劝你：“还是当教师吧。胀不杀，饿不死。人家过得，你就过不得？像动物那样在山里在草地上找口食吃就够了，你其他还要想什么鬼心思呀？……”你傻愣缄默了良久良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你沉默了三五天，几乎没跟任何人搭讪。
　　 一天晚上，你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你一字一顿字字清晰的说：“我们离婚吧。”
　　 妻子几乎是暴跳了起来：“离？你别想得美！——你要离，你必须在经济上向我倾斜。你得坦白：你瞒着我到底私藏了多少？你听着，向受害的一方倾斜，这是规矩！”你隐隐地感觉出，妻子仍然留念着你。只是由于生活境况的不佳且每况日下而暴躁得不近人情。
　　 “向你倾斜？——我会的，你放心。”
　　 那之后又爆发了几场舌战已说不清了。但舌战的末尾差不多都是同样的话：“狗畜才不愿离婚呢！”“不愿意离的是狗畜！”
　　 于是你们拟定了离婚协议。原有的住房归妻子所有，另外再给妻子五十万人民币。先付二十万，另三十万将在三个月内打到妻子的卡上。立字为证。
　　 第二天，你请来了几个跟你熟识的老板喝着酒。你信心满满地向他们开了言：“我准备把新海江路的一家店面接过来。专卖童装。现在不管穷人富人，都舍得在孩子身上花钱，不愁没生意。你们各位，曾经我替你们担保贷过款，而今，各位借借势，替我担保一下。等我生意运转过来后，我保证再请各位喝酒……”
　　 几个老板面面相觑，而后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你小子，知道你有事求我们……只能小额的，就算是我们还你人情！——如果你发了，可别少了哥儿们的油水……”“一定一定！”你满口答应着。
　　 在商海里滚爬挣扎了几年的你，说一定的事也未必那么一定了。你成功地贷到了五十多万后，你很快打到了原任妻子的卡上。当天上午，九点多钟的时候，你在你家所在小区的花圃旁，躺下，用一把锋利的小刀，割破了自己颈项左侧的动脉血管，鲜血即刻喷涌了出来。
　　 远处有一个散步的老头儿，远远的看到你睡在花丛中。根据以往的生活经验，他琢磨着一定又是一个富家醉汉躺在花草里了。因此，他远远的看了你两眼，就若无其事地漫步而去了。等到有人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僵硬了。在你租赁的房子里，找到了一份你给原妻的简短的遗书：“琳琳：我爱你。但跟你一起只能给你带去贫穷平庸和窝囊。我对不起你。婚姻和爱情不能得兼。请原谅我离你而去。我相信定有来生。来生让我们再相逢，来生让我们重新开始吧。——爱你的涛涛。”
　　 妻子颤抖着手捧遗书及含有几十万元的信用卡，眼睛直直地凝望着远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