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
灯婶一开院门,灯叔倚在门口。
灯婶说,老头子,啥时回来的,咋不进屋?
灯叔扶着墙,站起身来,揉揉惺忪睡眼,又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支吾道,刚到,怕一大早吵你睡不好觉。
灯婶眼睛红红的,说,进屋吧,涮涮洗洗,你歇歇,我去做饭。
灯叔抱着蛇皮口袋,趔趄着迈开一条腿,又迈开一条腿,跟在灯婶的屁股后头。
灯婶进了屋。灯叔也进了屋。屋里温暖了许多,15瓦的节能灯闪着扎眼的白光,灯叔四下打量着:土墙上贴着几张旧报纸,大桌子,长凳子,旮旯里几双散乱的旧鞋,依稀还是半年前走时的场景。
灯婶回头看灯叔,灯叔正盯着灯婶看。
灯婶说,你看啥?
灯叔说,你看啥?
灯婶说,不看啥。
灯叔呼啦关上堂屋门。
灯婶说,关门做啥。
灯叔神秘地说,不做啥。
不做啥大白天关啥门?
柱子娘,咱有钱了!
多少?
灯叔不说话,去解扎蛇皮口袋的绳子,苍白的手不停地发抖。
灯婶望着一捆捆耀眼的钞票,眼都直了,张开的嘴流下涎水,涎水一点一点往下坠,越扯越细,像蜘蛛吐出的一道白丝。
这是多少?
二十万!
老头子,到底哪弄这么多钱?
俺赚的,不偷不抢,这下柱子的媳妇能娶家里喽……
唉,俺的不长眼的老天爷呀……灯婶坐在地上扯着长腔哭了起来。
哭啥?败家的娘们!
老头子,咱柱子出事了,打你电话就是打不通,寻又寻不到。你不在家,俺也没个主心骨……
灯叔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出外打工,找不到活,卖肾卖了二十万,柱子却已不在人世!
柱子三十多没娶上媳妇,爹急,娘急,自己也急,喝醉了偷偷哭了好几场。
三间楼房盖上,花光了家里的全部积蓄,灯叔还借了四五万。没有行市,有比市,望望左邻右舍,谁家娶媳妇光彩礼不得十五六万?
柱子在当地水泥厂打工,相中一个老姑娘。老姑娘叫英子,人丑点,一走路腿跳舞似的往两边甩,两腿间的空档像马戏团的罗圈,钻得下一条狗。
英子也相中了柱子。柱子虽然说话结结巴巴,比母鸡下蛋还要费劲,可人长得五大三粗,憨厚老实。
柱子和英子,一来二往,有了感情。没想到谈婚论嫁时,英子的娘周胖子狮子大开口:不拿二十万彩礼,谁也甭想娶俺闺女。
灯叔只好出外打工苦钱。柱子和英子暗地里来往,时常为彩礼钱发愁。
柱子说,能……能……能不能……让……让你娘少……少要点?
英子说,爹去世得早,俺下边还有两个弟弟没成家,到时候彩礼又哪弄去?
柱子不吭声。英子抱着柱子哭,都怨你,俺说不,你非要那个,肚子里有了孩子,也不知道结婚你家拖到什么时候?
柱子咬咬牙,决定去干一桩大事。
一个月前的一天,天刚擦黑柱子就潜入水泥厂的财务室,准备半夜行动。
朦胧中,柱子被闯进的一个蒙面人惊醒,原来也是贼,晃动着手电筒,正在撬保险柜……
住……住……住手!柱子大喝一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蒙面人先是一惊,接着连刺柱子数刀,仓惶逃走。
灯叔蹲在地上抱头嗷嗷地哭。灯婶说,人死不能复生,听柱子说——英子肚里有孩子,不知男娃女娃……
男孩女娃都是柱子的血脉!灯叔咯噔回过神来,一下子有了精神,把钱胡乱塞进一个黑皮包,跌跌撞撞地走了。
周胖子远远看见到灯叔,没好气地问,柱子人都没了,你还来干啥?
俺找英子。
不行,她刚动过手术,见不得人,动不了气,受不了风……
英子,英子……灯叔疯子一样闯进屋去。
英子正半坐在床上,头上包着毛巾,脸色腊黄,一副虚弱的样子。
英子,英子,你和孩子没事吧?
大爷,俺对不起您,对不起柱子,更对不起孩子!
黑皮包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地上,灯叔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