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零年的中秋节，桂香和冬梅，在大沪庄乡卫生院，相差一个时辰，各自生下了一个女儿。大沪庄乡是计划生育模范乡，这预示着这两家以后只有一个女孩儿，说白了，就是绝了后。
　　 桂香娘家势力大，老子当了几十年干部，虽然现在退居二线，但虎老威风在，何况桂香大哥已经接上力，在大沪庄乡派出所当了联防队员，整天穿着制服在大街小巷晃荡，在老百姓眼里，和警察一样威风。就是生了个丫头，桂香婆婆肖银凤也请了假小心伺候着，尽管现在供销社里很忙，但不能落下话柄让桂香妈数落，做了这门亲，小银凤被桂香妈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肖银凤两口子都在供销社上班，在大沪庄也算是上层人物，她身材娇小，长相甜美，在供销社柜台上卖百货，见谁都是自来熟，大沪庄人都习惯了喊她小银凤。小银凤嘴说起来话来像机关枪，可一提到儿子浩翔，机关枪立马卡了壳，浩翔初中没有毕业就赖在家里不去上学了，后来去当了两年兵，退伍后也在供销社上班，人长得还不丑，就是说话不靠谱，刚刚遇到他，说两句话，还算正常，说到十句往外，就上了“六层”了，所以高不成低不就，直到二十四岁，才被桂香妈妈选中，其实丈母娘看的是小银凤家优越的生活条件和浩翔一米七八的大个子，哪知道他木充木充的没得名堂。桂香高中毕业没有考得上大学，她妈妈舍不得她吃种田的饭，千挑万选找了个商业户口的人家。结婚后，桂香妈知道女婿差根筋了，但生米煮成熟饭，只好把一肚子怒气撒在小银凤身上，指点桂香，挑唆着浩翔，过几天就找小银凤夫妻俩吵一架，直弄的小银凤看到儿子媳妇心里就扑通扑通地跳。
　　 冬梅是西边小庄上的姑娘，父母都是种田的，虽然也是高中毕业的落榜生，她就没有攀到高枝，嫁给大沪庄翁伟，虽然翁伟是个初中生，但翁伟妈妈还是瞧不起冬梅：小庄上的丫头，又没有手艺，识字多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一结婚翁伟妈妈就和他们分了家，冬梅小两口在大沪庄开了个小鞋店，规模不大，自己日子自己过。进货、理货、卖货，冬梅挺着大肚子，一直做到临产，才关了店门让翁伟陪自己去了医院。
　　 医生一看，羊水都破了，连忙让她进了产房。隔壁就是妇产科的手术室，小银凤一家子焦急地等在外面，桂香在医院呆了两天，也想自然分娩，后来情况不好，只好选择了剖腹产。
　　 桂香的孩子抱出来不到一个小时，冬梅也生了一个女儿。两家人住在一个病房里。
　　 翁伟妈妈来看了看，知道生了女儿，阴沉着脸走了。
　　 冬梅把孩子睡在自己身边，让翁伟回家烧点糯米粥，顺便买个奶瓶和奶粉，自己暂时没有奶水，孩子饿了要喂哩。
　　 桂香那一边看忙乱了，医生、护士把她推出来，就走了。小银凤怀里抱着孩子，浩翔围着桂香直转悠，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喝水。正好被换吊瓶的护士听见了，没好气地说：“不是跟你们讲过了，不能喝水，不能吃东西。”
　　 桂香妈来了，见小银凤抱着孙女看着笑，自己女儿躺在病床上，脸色不好，还在发抖，就瞪了女婿一眼，说：“再拿条被子来！”
　　 浩翔就对他妈妈喊，“你快活得凶哩！还笑。回家拿个被子来。”
　　 小银凤把孩子交给桂香妈，急匆匆回家去。
　　
　　 二
　　 冬梅的女儿叫平平。
　　 桂香的女儿叫玲玲。
　　 冬梅的鞋店和供销社的红光商场门对门，都在大沪庄的中心路上。
　　 冬梅夫妻俩开个店，平平一直是自己带在身边，忙起来常常连饭也顾不上吃，小丫头不吵也不闹，店里有顾客就一个人在一边玩，没人的时候才腻到妈妈身边撒会儿娇。
　　 桂香自从生了玲玲，一直没有做事。带孩子也挺累人的。这丫头从小就闹人，一不如意就大哭，桂香有时候被她哭得头疼。等断了奶，就常常推给奶奶，自己上午收拾一下家，下午打个小麻将。银凤把玲玲带到商场去，看到什么好玩的就要，不给买张嘴就哭，一哭闹要什么就有什么。
　　 商场的柜台都承包到个人，银凤去进货，桂香替她看一天店。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在商场里转悠，不知道想买什么。小男孩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铁皮青蛙，上足了发条，放在地上，就一跳一跳地往前蹦。玲玲跑过去就抢到手里，那个小男孩急了，一把推倒她。玲玲跌坐在地上，张开嘴就大哭起来。
　　 桂香跑出来一看，女儿已经跌在地上，手里死死抓着小青蛙，那个男孩正在抢回自己的玩具。小男孩的妈妈在问儿子：“怎么啦？是你把小妹妹推倒的？”
　　 小男孩说：“她抢了我的青蛙。”
　　 “什么破玩意儿，你敢推我女儿！”桂香一把抢过玲玲手里的青蛙，使劲往地上一掼，铁皮青蛙上飞出几个螺丝，仰面翻在地上。
　　 “孩子吵架，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摔人家的东西？”小男孩妈妈声音也大了。
　　 “怎么啦！就摔了！谁叫你儿子推我女儿。”桂香说着嫌不解气，冲上去加上两脚，把青蛙踩了个稀巴烂。
　　 小男孩也大哭起来。
　　 两个妈妈吵着吵着就骂起来，骂着骂着就打起来……
　　 后来上了派出所……
　　 冬梅在对面看着，不能离开自己的店面。人散了，问平平：“哪个不对？”
　　 “抢人家玩具不对。”小平平一本正经地说。
　　
　　 三
　　 世事变化无常。八十年代年轻人找工作，流行着这一句话：“七世修到粮公所，三世修到供销社”，可是到了二千年左右，人人羡慕的粮公所、供销社，越来越不景气，最后职工都下了岗，自谋职业。农民家里还有几亩地，这些职工下了岗，一无所有，最后连商场都卖给私人。银凤夫妻俩还没有够到退休年龄，自己还要交十几年社保，儿子媳妇不想做什么事，只好老夫妻俩出去打工，除了交社保，还要养活儿子一家三口。孙女转眼上小学，桂香在家烧烧煮煮，下午打个麻将。浩翔做生意又没有本钱和路子，做苦工又舍不得下力气，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在家呆着，日子一天天窘迫起来。
　　 冬梅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夫妻俩老老实实做生意，精打细算，省吃俭用。一有空就教平平读书识字。
　　 平平和玲玲一起入学了。每一年都听桂香抱怨：这个老师教得不好，那个老师水平差。每一年开学都听她说几天分班托人的话，好像每年都找了关系，可是每年都没有分到好班。
　　 冬梅从来不查点女儿分到哪个班。哪个老师不是凭本事考进学校的？教这些小孩子足足有余。她常常对平平说：“同样的老师，同样的教室，你在班上不能名列前茅，说明你自己不行，怎么能怪老师呢？如果你每次考试在班上第一，在年级中却比不过人家，那才能怪老师。”
　　 不同的妈妈，注定了孩子遇到的老师不同。
　　 玲玲遇到的都是“教得不好”的老师，导致了她成绩一塌糊涂，初二的时候，就全学不下去了，和一帮女生争男朋友，天天心思都在吵架上。
　　 平平遇到的都是“好老师”，一直读到初二，没有老师不喜欢她的。她尊敬老师，认真学习，目标就是考个四星级高中。
　　 初二的学生，晚上要上晚自习到九点多。桂香这时候麻将还没有散。冬梅等到这个点，就关了店门去接女儿。
　　 这一晚刚走到学校门口，已经下了晚自习，学生出来了，人影花花的，冬梅踮着脚找平平，只见一帮女生簇拥这玲玲出了校门，她边走边骂：“妈的，敢跟老娘叫板，把那个小婊子拉出去教训教训！”
　　 冬梅听得目瞪口呆：十七岁的姑娘家，怎么骂起人来和泼妇一样！她这么牛，她妈妈知道不知道？
　　 “妈，你看什么呢？”平平背着书包出来，看见了冬梅。
　　 “我在看玲玲……”
　　 “你不要看她。我们老师在学校说了，好学生不要跟她玩。”母女俩谈着话一起回家。
　　
　　 四
　　 中考过后，平平上了一所四星级高中。玲玲连一所像样的职校也没有考得上。
　　 桂香气得三天没有打麻将，挨个把老师骂了一遍，这些怂误人子弟啊！我丫头多聪明的一个人，跟冬梅家丫头一天出世的，一落地看上去就比她丫头神气，硬生生被这些老师耽误了。
　　 骂归骂，还是要想办法、找门路，借了三万块钱赞助费，送玲玲去上了一个技校，学个财会，毕业后希望能找个好工作。
　　 一年没有上到结束，技校的老师通知家长：玲玲人不在学校，找不到了。
　　 桂香追到学校一打听，原来是谈了恋爱，跟男朋友一起回家了。桂香把老师大骂了一顿，逼着学校交出人来。校长责成老师，去那个男生家里把玲玲找了回来。学校不肯要她上学了，劝退，其实就是开除，说得好听一点。
　　 桂香问了女儿，还想不想上学了？玲玲说不想上了，上学没意思。桂香就在学校大吵大闹，要回了一半赞助费。母女俩一路回家一路骂老师，骂这个死人学校，误人子弟！
　　 骂老师怨学校是没有用的。桂香把大沪庄的老师骂了一遍，玲玲还是没有考上高中；把技校的老师再骂一遍，玲玲还是被劝退回来了。十七岁的好年华，就四乡八村玩得不归家，桂香常常半夜出去找。
　　 平平在县城读高中，一年学费、生活费再省也要二万多。桂香看冬梅一次次送钱给女儿，便自解自叹：一年几万块钱，上出来也是人家的人，玲玲不上学也就罢了。
　　 玲玲读书不行，但人长得还不错。再说十六七岁的姑娘，没有丑的。不读书了，上门说媒的就来了，桂香挑了大沪庄一个在无锡做水产品生意的人家。见面一看姑娘蛮漂亮的，就催着订亲。金项链、金手镯、金耳环等首饰就买了三万多，礼金八万八千八百八，连礼品、酒水花了十五万。桂香终于松了一口气，能把外面这几年借的债都还清了。在大沪庄，这样的订亲礼能算一流，给自己挣足了面子。
　　 订了亲，亲家就提出来，想带玲玲一起去无锡玩几天。桂香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打发女儿跟毛脚女婿一起去了无锡。
　　 谁知道不是玩了两天，一过就是两个月。
　　 两个月后，玲玲回来了。说无锡不好玩，不如回大沪庄。
　　 原来她一去无锡，就和小女婿住一起，时间一长，所有的缺点都暴露出来，好吃懒做，蛮横粗鲁。人家后悔不已，又不好说悔亲，花了十几万块钱呢！先打发她回家再说吧。
　　 桂香也不问玲玲回来的原因，怕什么，首饰和礼金就十几万在自己手里，还怕他家反悔怎么的！
　　 玲玲在家也蹲不住，天天出去玩。终于有一天，出去就没有回来。
　　 桂香着了急，打听到是跟黄头庄一个小痞子私奔了。桂香气势汹汹去找人家父母算账，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说：“我们早不认这个儿子了，前年就把他扫地出门。我们怎么会管你女儿的事！你找到他，骂死也好，打死也罢，我们不管，你别来烦我们。”
　　 桂香没法子了，在家里把那个猴小天天骂，心疼女儿跟了他在外面吃苦。
　　 亲家在无锡听到了风声，心里快活得没得命：瞌睡的时候送来个枕头，这回有借口退亲了，起码把首饰和礼金还回来撒。
　　 亲家来到桂香家，“亲家母哎，捆绑不成夫妻，既然玲玲看不上我家，跟人家走了，我们在无锡都知道了。你把首饰和礼金还给我们，大家好离好散。”
　　 “你想得倒美！我女儿跟你去无锡，有没有跟你儿子睡觉？我清清白白的大姑娘，两个月让你儿子白睡啊？还好意思来要东西，滚！”
　　 亲家公一听，是的啊，自己儿子是睡了她，这钱可能要不到了。再要，她把女儿找回来再缠着我家，这个苍蝇是吃还是不吃？只好说，算了，不谈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家再无瓜葛。
　　 不谈就不谈，桂香心里想，也没有折本，尽管错过了一个好人家。这个死丫头，不晓得死哪儿去了。
　　
　　 五
　　 找的时候找不到，你不找她，她自己也回来了。过了半年，玲玲自己回来了，跟着他在外面过不下去，自己从家里带出去的钱用完，吃的都没有，两个人都不想做事，天天泡在网吧里，后来没钱了，网吧也泡不成，饿得受不了，只好各散回家。
　　 这次玲玲回来，桂香没有骂张三骂李四，把女儿好好教育了一顿：
　　 你也十八岁了，人家平平和你一样大，都上大学去了。考不上也不能怪你撒，运气没有人家好，没有遇到好老师。但你也不能太任性啊！跟个人也把眼屎揩揩望清楚呀！跟个游手好闲的小痞子。还好上次订亲弄了几万块钱，这年把也用得差不多了，你死鬼爷爷奶奶，现在死在外面也不回来，我拿什么去养你啊？我和你爸爸都四十岁了，一辈子没有吃过苦，现在为了你，也去打工了。你也挣点气，好好在家呆着，看看能不能再找个正经人家，结了婚，好好过日子。
　　 玲玲这次听这桂香数落，没有回嘴。也不出去疯玩。桂香花了一万多块钱，买了电脑，拉了网线，玲玲一天到晚在家里上网玩游戏，聊天。偶尔也把电饭煲里淘点米，插上煮点饭，菜还是等妈妈回来烧。桂香夫妻俩可以安心打工了。
　　 出去怕她犯嫌，关在家里就没事吗？
　　 没有几天，桂香下班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一问，原来是网上谈的男朋友小凯。家在二十里外的一个镇上，也是独生子。爸爸妈妈也是打工的。桂香就有点不乐意，但玲玲死活要嫁他，僵持了几天，桂香只好让步：这个男孩就不回家，天天和玲玲一起吃、一起睡。自己还能怎么反对？只好让小凯回家跟父母说，请个媒人来说亲，然后自己才好答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