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回忆
“拆了,拆了,都拆了!”我捧着刚从银行取回来的学校拆迁补偿款,来到学校遗址,爬上废墟堆极目望去,情不自禁伤怀感叹:“儿时的小学已经夷为平地了,全村男女老少每人一千四百块钱,就把这座历史悠久的中心小学给拆了。”曾经的校舍都变成了一堆堆水泥钢筋红砖块,曾经的书声琅琅欢歌笑语都销声匿迹无影无踪,一块“施工重地,减速慢行”的警示牌阻隔了我们几代人几十年的记忆。
石码小学,是我们的村办小学。我第一次踏进它的大门,是六岁时上学前班。一间小屋,几十个孩子,没有课桌,也没有椅子,几个皮球,几根跳绳,几本看图识字,就是我们的乐园。每个人坐着自带的麻拐凳,双手背在身后,一切听从老师指挥。天晴,排着队到操坪里去玩,拍拍皮球,跳跳绳,丢丢手绢;下雨,就挤在小房子里听老师讲讲故事唱唱儿歌。那时候的我们处在贫穷的年代,不像现在的孩子各种各样的玩具琳琅满目日新月异,即便是凑在一起挤挤“油渣”,打一打,闹一闹,也很开心。
由于不长个,本该升一年级的我,连读两年学前班还是被老师给忽略了,导致八岁的我不得不远赴爸爸任教的韶山小学部就读。两年后,随着爸爸的工作调动,我又不得不转学,再次回到石码小学。
这里一切如故,还是原来那些似曾熟悉的老师,还是那座旧得不能再旧的四合院校舍,外加一栋两层的新楼,上面是老师的办公室和几间宿舍,下面是两间宽敞明亮的教室,分别是三年级和四年级。学校不大,每个年级一个班,我有幸坐进了三年级的新教室,而且被任命为班长。令我奇怪的是,这个班有五个教师子弟,伟皓和玉娴都是学区领导的女儿,先庆是本校老师的女儿,我和萱的父亲都是外校老师,另外还有几个公社干部的子女,向阳、志华他们都很优秀,初来乍到的我凭什么取代了原来的班长?难道就因为我是去了伟人故里韶山学校“镀金”回来的?真的有些受宠若惊哦!
教我们语文的黄荣华老师课上得不错,我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不管是汉语拼音,还是大字小字练习,我都比别人完成得好。尤其是朗读和日记更是我的强项,无可置疑的是我在韶山学的汉语拼音要比这里的同学们精准,所以我的普通话比他们都标准。可惜黄老师身体不好,只教了一个学期就请了病假。教数学的周碧莲老师,教地理的罗合纯老师,他们都喜欢我这个乖巧听话勤学好问的学生。
然而,就在三年一期期末的音乐(那时候还是叫唱歌)考试课上,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伤心又难过的事。当时的唱歌老师叫宋伏秋,是一个代课教师,并非专业音乐老师,懂得也不是很多。她让我们每人唱一首自己认为最好听的歌曲,然后她挨个打分定成绩。我就唱了一首从韶山学来的儿歌:花园里,篱笆下,我种下一朵小红花,春天的太阳当头照,春天的小雨沙沙响……宋老师觉得好听,给我打了九十八分,这分数远远超过了文娱委员的九十分,她很不高兴地站起来带领同学们一起反对,说是这歌没听过,是我自己编的,老师给高分是包庇班长。我寡不敌众,申辩无效,于是,年轻的宋老师无奈地将我的得分改成了六十分,我从全班最高分降至最低分,当时那个委屈啊,无处可诉,无人能懂,只能用眼泪洗刷自己心中的冤屈。为什么?为什么啊?退一万步说,即便是我自己编的,那也是人才呀,一个十岁的孩子能自编自唱出如此美妙的歌曲来,难道不应该鼓励和奖励吗?你们孤陋寡闻,能怪我吗?从此,我再也不学唱歌,再也不开口唱歌,从简谱到五线谱,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每一堂音乐课我都在做别的事。我的音乐梦想,就这样被扼杀在石码小学的摇篮里,心甘情愿做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心甘情愿承认自己天生就五音不全,直到现在,谁也无法理解我进歌厅不唱歌的真正原因。
到了四年级,我们学校被评为公社的中心小学(所谓中心小学,就是全公社七所小学里最优秀的一所),逐渐走向正规化,教学设备和师资力量都有了一定的提升。
新来的校长胡恩琴老师亲自上我们的数学课,她是正式的国家教师,是那种看似温和实则严厉的人,说话掷地有声,在全校师生面前都很有威信的。她讲课比原来的代课教师讲得好多了,每一堂课,我的眼睛都会随着她的教鞭走,我的思维都会随着她的讲解活动,从来都不会开小差,每一次大小考试,我都会以最好的成绩去赢得她的宠爱。最记得那个夏日的中午,回家午睡的我,遇到铁将军把门,又折回学校,不敢打扰同学们午睡,便可怜兮兮地蹲在校门口暗自流泪。恰巧,胡老师从外面回来,当我向她哭诉家中没人,没吃饭肚子很饿(自从娭毑去世以后,就没人给我做早饭吃了,我便习惯了空着肚子去上学),也不能午睡,她二话没说,便亲自牵着我来到校外的饮食店给我买了个包子和一碗面条,让我吃得饱饱的,再带我回学校。那一天,我仿佛感觉得和蔼可亲的胡校长不仅是我的老师,还像是我的妈妈!
三年级到四年级的学习,于我而言真不算什么难事儿,每次成绩出来,都是我和郭新伟同学两个人遥遥领先。不是我第一,他第二,就是他第一,我第二,从来没有居于第三的历史。他是工程师的儿子,来自于湖南省建筑工程公司,随父母工作寄读于我们班的。他温文尔雅,不爱说话,不仅人长得高大帅气,聪明睿智,还比我们多了一份城里孩子才具有的那种特有的洋气。那时候,我们都穿做的衣服,而且很难得穿一件新衣服,破破旧旧土气得要死,而他的穿戴,总是让我们羡慕到眼睛发直,他的一件蓝色制服尤其让我喜欢。原本不长个的我,那一年开始疯长,衣服都短得不能穿了,妈妈只好答应为我添置新衣服,恰好爸爸一同事的老婆租我家的房子开了个裁缝店,我便借来郭新伟的衣服当样子,要求朱姨给我做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蓝色制服,仿佛一夜之间我就成了城里姑娘,好一阵窃喜。让人惋惜的是五年级时,他又随父母转学了,我失去了最强劲的对手,临走,我送给他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写上:“亲爱的郭新伟同学,祝愿你学习进步,心想事成!”多年以后,我卫校毕业后在省建三公司职工医院实习,一次和带教老师走在出诊的路上,偶遇了骑自行车的他,擦肩而过的瞬间他居然认出了我。两天后,他几经周折找到我家,公然要我兑现儿时的承诺,我莫名其妙问他个究竟,原来是临别赠言的称呼“亲爱的郭新伟同学”让他误会了。我的个天啊,那么小的年龄我哪知道什么爱情啊?用个“亲爱的”,纯属一种礼貌而已,因为我每次上台发言和演讲都是用“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开头的,我哪知道还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啊!不可否认的是,他的确是我在石码小学所遇到的唯一一个品学兼优的好男生!
从韶山回到石码,我由一名普通的少年先锋队队员成长为一名光荣的校大队长。那三道杠挂在胳膊上,让我精神抖擞自信满满,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我做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在辅导员老师的批准下,我带着“红领巾们”帮助五保户郑大爷郑娭毑家做义务劳动。郑大爷和郑娭毑就住我家对面不远的池塘边,他们都是年近七旬的老人,膝下无儿无女,生活困难。我们年龄小,帮不上很大的忙,去给他们扫扫地搞搞卫生还是可以的。每次,一看到我们,他们俩老脸上就绽开了花,就像看到自己的亲孙子孙女一样开心快乐。大爷爱热闹会讲故事,总喜欢给我们讲一些自己的或别人的好笑故事。尤其那次他卖菜回来给郑娭毑带冰棒的故事,让我们看到了生活拮据的他们相濡以沫爱心暖暖。
五年级的班主任老师叫刘美珍,教我们语文,她虽然是个民办老师,但她是公社某干部的老婆,平日里高喉咙大嗓门凶神恶煞的,让人惧她三分。她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所以没有太多的精力花在我们身上,经常会让我替她主持班工作、守自习课和看作业。美其名曰锻炼我的能力,实则为她减轻工作量,记得最晚的一次是学区要来检查,她让我为她批改课堂练习,直到晚上九点多才完成,她煮了一碗面粉嘎哒给我吃,第一次吃那玩意儿,许是因为放了白糖的缘故,也或许是太饿而饥不择食,感觉很甜,很好吃,让我觉得辛苦也值得!可是,等我回到家,却挨了妈妈狠狠的一顿责骂,骂我深夜才回家,骂我帮老师做事不帮家里干活,也骂老师懒惰不负责任剥削学生……那时候,我表现再好,成绩再优秀,妈妈从来都是不以为然的态度,更没有表扬奖励过我,相反,经常无厘头地挨打挨骂。
五年级,毕业那年,我倏地长成大姑娘了,是班里为数不多的“小大人”,什么是“小大人”?我们这里把女孩经历初潮叫做“变大人”,我们班好像只有富香、贱珍和我几个人属于早熟品种,当然也数我们几个长得最快,都坐在最后两排。而我,却是最不幸的一个,每次来潮都会肚子痛,痛得汗流浃背,每当这个时候,老师都会委派一两个人把我送回家里休息。人生最尴尬的一次也就发生在这所小学,那日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没等老师出教室,我就迫不及待地从后门跑出去了。等我从厕所换了纸(那时候没有卫生巾,还是用草纸和卫生带的贫穷年代)回到教室,看到地上一节被血染红的草纸,还有同学们一个个盯着我看的异样的眼神,我感到自己的脸像火炭烫着了似的,怎么也想不明白它是如何掉出来的。羞愧极了,十二岁的我第一次有了无地自容的感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一阵微风拂过,胡校长从后面走近我,一手托着教案,一手揽着我的肩头,轻柔地说:“没事没事,扫了就是,大家出去玩会,透透气,准备下一节语文课。”
别人的童年都是玩乐中过来的,可小学时期的我,似乎什么游戏都不擅长,只有强烈的求知欲望,喜欢朗诵和书法,喜欢看课外书。每天除了上学,完成好家庭作业和妈妈布置的家务活以后,我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一次学区统考,试卷比较难,校与校之间交叉监考交叉阅卷,成绩出来以后,教数学的胡校长找我谈话:“这次考试,我们班很不理想,平均分都没及格。”听她这么一说,我以为自己考得很糟,要挨批评了,默默低下头。“但是,你个人考了一百一十四分,很不错!那道二十分的附加思考题是没有学过的知识,全区,只有你,一个人做对了,你是怎么做出来的?”我的心情和表情都立刻阴转晴,甚至有些得意地告诉她自己在哪本书上看过此类题,后来,她又出了两道差不多的习题给我做,直到信服为止。当然,我也不是只读死书的傻丫头,也爱疯爱笑爱臭美,不能歌却善舞,每次六一儿童节和国庆节学校都会举行文艺汇演,舞蹈节目都会有我的份。学区文艺大赛,我们参赛的舞蹈《快乐的节日》得了一等奖,还有我朗诵的《保卫黄河》也得了区里第二名。
那时候,我精神亢奋,热情高涨,喜欢为头的感觉,私下成立了一个课外学习小组,每天晚上把住我家附近的培湘、铁牛、卫平、志华、丽萍等几个同学聚集在培湘家(他家地方大,家长也很支持我们),辅导他们做两个小时作业,大家有说有笑,很开心。可惜后来班主任老师知道了,私下找我谈话说:“他们几个都是不爱学习、成绩不好的学生,马上要毕业考试了,你这样浪费时间会影响自己的学习的。再说,晚上回家路上哪个同学出点什么事,你负责不起。”于是,我不得不解散了他们,收拾心情做自己的事。
那年代,读书考学真的不容易,小升初我们班竟然只有十几个人顺利升学。遗憾的是,我的记忆里,没有毕业照,也没有毕业典礼,玩了一个暑假,就糊里糊涂上初中了。我至今都没见过自己的小学毕业证长啥样?石马学校,我亲爱的母校,真想再读五年,好歹也混张小学文凭!
恍惚间,我又激情澎湃地站在主席台上,慷慨激昂地地发言:“敬爱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当我情不自禁地挥舞着手中的那叠夹着现金的存折时,老公一个箭步跨上废墟抓住我的手臂嗔怪道:“又发什么神经啦?小心摔着!旧学校拆了,会再建一所新的,岂不是更好?”老公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心花灿烂,眼前立刻展现出一幅最美的图画:一栋栋崭新的教学楼,一间间宽敞明亮的教室,一群群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一阵阵朗朗的读书声……
学校都拆了,再不留点回忆,我怕老了忘了。
都说,人老了,就剩回忆了。姐这是老了的表现,越来越爱回忆曾经的过往。
深秋了,你那很凉快了吧?忙碌的同时,好好照顾自己,有空把你的初恋故事写出来晒晒,让姐开开眼界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