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个临潼人，很开朗，那一带的人说话副词前面总是省略一个结构助词，比如说一个人美得很，就说成是“美很！”，说一个人丑得很，也说成是“丑很！”，不用中间那个得字。这样一个“美很”的人中秋节前却对我说，这两天心情不好，原因是该过节了，想让孩子带上四色礼去看看孩子小姨，孩子却说不知道这个规矩，她认为孩子不懂事，是不想去、找借口。当然，孩子后来还是很孝顺地去看小姨了。
　　 很多规矩都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虽然不是白纸黑字的明文规定，但却是约定俗成沿袭千年的，它不是谁强迫着去遵守的，而是人们发自内心的文化认同，已经深入骨髓，不断进化为本能，并在这种潜在文化意识的支配下自觉地一代一代薪火相传的。所以，任何一个正常的人都不能说自己没有文化，只是文化程度的差异。当然，谦虚一下是另一回事。
　　 距离中秋还有半个月，超市里的月饼就在柜台上堆成山了，有的包装精美，价格不菲；有的就是散装老式月饼，让人想起过去。
　　 月饼当然人人要吃，但更多的是送人，送亲戚、送朋友。
　　 亲戚是一个亲属关系的抽象概念。自从有了婚姻家庭就有了亲戚关系。
　　 亲，一般是指有血缘关系的人；戚，通常是指因婚姻家庭产生关系的人。比如父子系列的关系就叫血亲，而母亲家庭的各种关系如外公、外婆、姨、舅等，是因为母亲的出嫁，两个家庭联姻才有的，这就是戚。称呼也不一样。有直系血亲关系的称堂，堂是屋的意思，引申为家，自家人，如堂兄弟、堂姐妹；没有直系血亲关系的姻亲称表，表是表面，引申为外，如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当然这是从自然关系上说的。其实，亲与疏并不能完全取决于这种自然关系。自然关系亲的人并不一定真的亲近、走的亲；而自然关系远的也不一定真的不亲、走的不近。“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说，“小时候我们常把亲戚这两个字看得多么美好和重要。一旦长大成人，开始独立生活，我们便很快知道，亲戚关系常常是庸俗的；想方设法沾光，沾不上就翻白眼；甚至你生活中最大的困难也常常是亲戚们造成的；生活同样会告诉你，亲戚往往不如朋友对你真诚！”这话有些绝对，但也确实有这样的现象。因为有这种血亲或姻亲的联系，相比外人，亲戚的关系普遍就要近一些，从大处说都算是自家人，遇到事情，是亲三分向，能帮忙时就要相帮，能提携时就要提携，能关照时就要关照。
　　 亲戚的联系或亲戚关系的远近就是要走动。走亲戚是一项重要的联系活动。亲戚平时倒不一定要走动，但逢年过节、婚嫁、祝寿、重病、亡故等重大事项必定走动。在陕西农村，还有个忙罢节，也称过会，每年的麦收之后，场院干净，粮食归仓，亲戚们都要走动一下，休闲一下，唱唱戏，说说收成，给儿女说个媳妇婆家，喜悦几天。每个村的时间都不一样。
　　 我小时候经常到舅舅家去。舅舅家在西安八府庄。八府庄村东口有很一大片玫瑰花园，是给食品厂种的。我最喜欢小姨，小姨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看过一个电影《摩登时代》。那时小姨还是一个姑娘。小姨床上的褥子和被子都是粗布做的，冬天盖上一点都不凉，不像我家的洋布被子，睡一个晚上都暖不热，就如浣花溪畔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所写的那样。小姨比我哥年纪还小几岁，我哥从来不叫小姨。
　　 我们家把外婆也叫奶奶，只不过说起来称为舅家奶，见面称呼只一个奶。舅家奶奶是个大脚，她那个年纪的女人多是缠过的小脚，走不快也走不稳。奶是个很勤快很爱干净的关中女人，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后面挽成一个结簪起来，头上戴着一方大大的手帕夹在耳边，走起路来手帕被风吹得一飘一飘的。灶房是她的主要活动范围，土灶台上总是一尘不染的。每天早上天还不亮，别人还都没有起来，她已经点燃了灶火，呼嗒呼嗒的拉着风箱烧开了一大锅水，沏好了一大壶酽酽香香花茶，然后做早饭。在乡下，一个女人是不是勤快，只看灶房就知道了。
　　 有一回也是过节，舅家来了一个亲戚，亲戚提来了两封用草纸包装细纸绳捆扎着的点心。那时候人们送礼很简单，但仪式感很强，就是两封点心，或者鸡蛋、挂面之类的，不像现在都不知道送什么好，盒子那么大，里面都是一些搞不清成分的东西。奶坐在炕边上对亲戚客气地说，“来就来了嘛，还带这些东西，送过来送过去的，说不定有一天把我送出去的东西都给我送回来了。”那亲戚也笑着说，“别看这东西简单，送来送去的，咱这亲戚就断不了。”奶奶就跟亲戚都会心地大笑了。那天的场景我一直记着，那么温暖，那么愉快。我坐在奶奶的身边听着、看着，就把那亲戚的话给记住了。
　　 “别看这东西简单，送来送去的，咱这亲戚就断不了”这话说的巧！走亲戚，关键在一个走，不走就不亲了，不走，亲戚就要断了。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亲戚也罢，朋友也罢，都要常来常往常走动常交流，或者是见面，或者是交心，一来一往，都表示心里存在着对方，就好像一个契约，要通过一个仪式，申明一下强调一下继续有效。
　　 后来我在《红楼梦》里读到了王熙凤对刘姥姥说的一段话：“亲戚们不大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说你们弃嫌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的那起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似的。”刘老老忙念佛道：“我们家道艰难，走不起，来到这里，没有给姑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们瞧着也不像。”
　　 亲戚走后，奶奶打开点心包装给了我一块，又包好放进板柜锁上。我吃了一口点心，喝了一口花茶，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多年后，有一次单位组织一个评审会，一位邀请的老研究员也说了他很怀念过去吃水晶饼喝茶的感觉，勾起了我的记忆。评审会一结束，我就跑到西大街大学习巷旁边的德懋恭食品店买了一包水晶饼点心，又泡了一杯上好的茉莉银针，边吃边品边回想一些往事，感觉还是那么甜蜜，好像村边的玫瑰花田依然娇艳的盛开，清风吹过，花香袭来，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