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偏远边境线一带的兵团连队里，六、七十年代人们住过的地窝子，至今虽还有些，却早就不住人了。留下的几坑地窝子也早已遭人遗弃、残破不堪，除了被野兽、鸟禽和蛇虫当成乐园以外，这种遥远的建筑和住房多被住上砖房、楼房的人们迅速地完整地遗忘了。前几年，我还陪内地的一些客人去过新疆哈巴河县的边境团场，在靠近边界线的连队里，找到了一间专门用于开展红色教育基地的地窝子，站在四周泥土显出低矮的屋顶下，看着天窗直射下来的阳光，听着沙土扑哧扑哧落在肩头上，只听脑壳里“噼”地一声，就这一下子，思维和感情的记忆立即被合上了电闸，把我拉入了曾经住过的家。--------我的地窝子。
　　 紧张地生命，粗糙地活着，简单地生存，有这些早期的阅历，在人生的意义上也算得上是得了一笔小小的财富。我记忆中的家，总是在不停的搬移中，时时都有坐在车上的错觉。小时候住过很多的家，不管怎么搬，除了离不开河水滚动的乌伦古河以外，搬来搬去，老是在准葛尔盆地的将军戈壁边缘打着转转。从新疆地图上看，虽然我转过的地方路线很长，限制的范围却很狭窄和固定。然而，对于一间小时留下的地窝子记忆，至今仍然让我情怀始终、挥之不去。
　　 那个年代的兵团连队，生产建设正处在最困难的起步时期，挖盖地窝子用于安顿人员，可能是当时的最佳选择了。
　　 在一个团场里，连队是最基层的组织单位了。它和其它的组织都实行集中统一的规划建筑，面对连队建设的具体方位，确定的地形，横几排，竖几排，对准交叉，横竖之间的道路，都在规划之内，这就是兵团，带着军队与地方共同性质杂处的混合物。诺，这就是连队，连长的一指之下，前方的大群建筑区域里，你的家就是其中一间了。在铺成一片形状相同的建筑群中，你只能硬着头皮去记你家住哪个区域、第几排、第几幢的号。对家的陌生感肯定是有的，但用的时间不久，甚至过上短短的一阵子，就会熟悉搞不错地方了。包括连部、医务所和俱乐部，也是一样的地窝子。我家去领房子很早，分给我家的地窝子和其它人家一模一样，在一群稍微隆起的土堆群里，家，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和不同。记得我家的号码是东3排左边6号，我们理解的就是第3，左边的第6个房间。我们一家走着、数着、找着，很容易就找到了右边第6号，又经过核实后才开始打扫。后来有一家人找过来了，站在我们面前歉意地对我们说，这是他们家。解释的理由是，要面对面看左边，不是背对背看左边，是我们自己没问清楚，把左边搞反了，找错了。所以，话虽未说完，却明白了意思，妈妈就摘下头上的纱巾，抖动着上面的尘土，二话没说，就把清理了一半的房子爽快地交给了人家。然后拎着铁盆、扫帚和水桶，喊着我们、扛着行李，继续去找我们真正的家了。后来，这家人的二儿子和我成了同学，又坐在一张课桌子上学习“我爱北京天安门”、“毛主席万岁”和“伟大光荣正确的共产党万岁”课程，我去过他家玩过，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识感，房子虽然一样大小，却收拾得很漂亮整齐，墙上和顶棚上都涮了白石灰，正墙壁上贴着穿着绿军装的毛主席和红色娘子军电影的剧照，相比之下，比我们家要亮堂要洋气的多了。
　　 后来，连队为了解决找错房子发生混乱的问题，如开了大会宣布了纪律，其实就是一条统一的规定，以后的人家再来找房子时，一定要背对背看序号，人要面朝着连部前方的红旗先确定左右，再寻找排号。经过这样一规定，后面来找房子的人家，果然不乱了。
　　 放眼望去，连队的整体造型，在无形中就摆成了一个方块形的大院。每一排、每一列的住房都隔得相对远些，但是前后左右对齐，方方整整，间距尽管有十米左右的距离，整体望去仍像军人的列队，一点也不乱。留出这么大的空间，除了戈壁空旷便于开挖以外，估计还考虑了屯垦驾车、战备防御或队伍集合、军训演习和管理方便的需要。
　　 我家的地窝子面积不大，估计在十平方左右的面积，除了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个灶台外，火墙和走烟道都提前砌在了墙壁里，就是炉子也坐在土墙上被挖开的壁龛里。墙的四周全用掺着麦草的胶泥抹平，顶棚上除了留下一块报纸大小的窗口外，全部上了搭上檩条、铺上芦苇麦草，然后盖上一层厚厚的泥巴。天窗用的是一块塑料薄膜，上面被棚了木头格子，防止外面误上屋顶的人不小心从窗口里掉下来。
　　 住在地下的家，虽然简陋局促，却有着冬暖夏凉的天大好处。即使外面天寒地冻零下四十度，即使外面是酷暑天的炎炎赤日，丝毫影响不了呆在地窝子里的大人小孩，除了你必须出门干活、开会、解溲和办事需要外出。住这种房子，最大的好处就是四周空旷，便于按着自我的想法加以改变。只要不改变总体的结构和居住的位置，在你家的四周，凡是有空的地方，不论怎样美化、绿色和精细化，始终都没有人前来阻止你。所以，春天一到，军垦人家的大大小小就开始忙碌起来了，铺地、铲土、填坑、洒水，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我们的家门前和左右空地上，都洒上了清水、平好了地、捡走了碰人的石头。有些人家的男人们照着中原的习俗，围着房子还额外地挖出一道渠漕，当成一堵虚拟的院墙，以此作为左右人家的界限；在人员进出的坑道两边，除了抹平削整以外，还种上了从河坝里挖来的小白杨，树下住上了母亲从戈壁上挖回来的马兰花、野矢菊、蒲公英之类的野花。经过人们的整理，一个个小家开始有了规模，显了模样，也有了一份家的感觉。连长说，整个连队这也有了新年伊始、气象万千的感觉。
　　 我们满意地住在这个家里，开始了有记忆的人生，开始读书上学写作业搞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到收割后的土地里拔草捡麦穗，开始给远在山东老家的爷爷姥爷写信，开始在收音机的世界里，知道毛主席、党中央、北京上海和美国朝鲜古巴阿尔巴尼亚……
　　
　　 就像那个年代的中国一样，连队里密集生育了一大批的孩子，我的弟弟妹妹们也在这里陆续的出生了；后来，母亲养了小狗小猫和小鸡小猪，它们也将这当成了家，不服气地跟我们混成一团，肉跟肉、脚碰脚、人挨人，在拥挤狭小的空间里叽叽喳喳、哼哼哧哧，轰也轰不跑，撵也撵不走。
　　 小小天窗，又是出现奇迹的大舞台。它是我们看星星、看银河、看月亮，看阳光的第一窗口，也是我们感知季节变化、风味人情的仰望之处。很多年来，偶尔有些外来的人员，尤其是内地来的男女知青们，他们不太熟悉地窝子的情况，常常就误坐在我家的天窗旁，嘀嘀咕咕和女朋友说事谈情，有时一说高兴了，还能听到俩人吧叽吧叽亲嘴的声音，这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就会用眼睛用力地瞪我们，我们只好缩低脖子、伸出双手去捂着耳朵；一些不知情形的野兽和小动物，也常常光临。常有滚成肉疙瘩的刺猬、冲高冲低的野麻雀、小燕子、野鸽子，会误入歧途不知从哪里钻了进来，在我们兴奋的追逐捉拿里乱飞乱跑，弄得我们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一只被其它野兽追逐的野兔子，扑嗵一声，正正地掉进了我们家的铁盆里，它给我们带来了一顿惊喜交集的美味，这让我在后来学习成语“守株待兔”时，有了较为坚实的基础。还有一天的午睡时分，我被父亲轻轻推醒，以为要上课迟到了，急忙睁眼一看，没想到，天窗口上有二只尖尖的伸着舌头的嘴巴，用惊讶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天啊！这可是一对前来造访中国人民的西伯利亚野狼夫妻。后来，听说这一对夫妻生了一群小狼嵬子，将窝建在了附近的戈壁滩上，祸害了连队的一些单独的孩子和公家的牲畜。就在人们忍无可忍向上级申请枪支子弹准备前去剿灭它们时，它们却像提前闻到了危险的气味，智慧而轻蔑地走了，而且提前跑的无影无踪。被几个外出、拉尿时被狼叼走的孩子里，就有我一个同学的小弟弟，他错把狼当成了狗，据说他是笑哈哈地被狼用嘴叼着背走的。从那以后，我才知道，野狼猎获了大块头有重量的猎物时，有驮着东西行走的习性。
　　 随着兵团连队的发展，连队开始盖用土坯和红砖混建的平房，一些连排班长之类的干部、老军垦、还有老师兽医卫生员之类的办公人员，率先搬到了新房子里。我们家和多数人家继续住在地窝子，甚至还占用一些邻居人家搬走后空出来的地窝子，我和弟弟还有大妹妹就在别人留下的空房子里住了。这样一来，我家的住房条件就宽敞多了。接着，是一大批知青成家结婚，他们的脑子比较活泛，不是把房间掏挖扩大，就是把距离近的二间连成一起，通过狭窄的过道来回走动。不管他们使用怎样的伎俩，我们都跟着那些还没有结婚的知青一起，打枪的不要，蹑手蹑脚躲在门道间或窗口旁，偷听着屋子里小俩口传来的窃窃私语和嘻笑声，偷听时的一些话，我们不知道什么意思，知青们却一脸坏色、憋着不笑乐得直哼哧。
　　 住得久了，地窝子的顶棚开始下沉，孩子们的个头却在天天上窜；因此，浅浅的挖一层地面，成了住地窝子的必修功课。如果不挖地面，不增加房子的高度，就得弓着腰，就会一得意就碰头。有时，连续几次不小心，把额头碰得青紫青紫的，狼狈不堪地像是刚打过群架。虽然父亲老是怀疑我们打架，但是，始终没找到证据和理由，也就对我们无从下手收拾。有时，他也一样一遇急事就碰头。有天晚上，他开完连队大会回来，一说到批准他回山东探亲的事情，有好几年没有回去看爷爷了，这种探亲可以报销路费。话说一高兴，猛抬头，结果头上着实地碰出一个大红疙瘩。看着他不停地用手掌心轻轻揉搓着伤口的情形，他才开始有些相信我们头上碰出青包的说法了。
　　 住砖房的人多了起来，被遗弃的地窝子就多了。有时，一排一列的地窝子群里，数来数去就没有几家人来住。窗烂了，门开着，舒适的环境吸引着动物们、昆虫们、鸟禽们，还有一些充满个性、不愿意住着湿圈的家畜们。那一阵子，在我们家里长大的小猪小狗，兴趣一来，也跟着大群的牲畜们，很容易就近找到一处自己喜欢的地方过夜。那个时候，一到夜晚无事可做，只要不开会学习，连队的知青们最喜欢做的事情，除了谈恋爱，就是抓野鸽子，要么就是捉破鞋。恋爱谈了，破鞋不好抓了，就去抓野鸽子。几个人趁黑色悄悄地用网子一围，再用手电往朝着角落的网上一照，鸽子就会在惊慌中成片地往亮光处猛飞而去，一逮一个准，一网一麻袋。当天晚上，这些鸽子就被扒光了羽毛，成了铁桶里咕嘟煮着、飘着香气的美味了。
　　 闻着从知青宿舍里传来的香味，妈妈总是摇着头，喃喃着作恶作孽，作恶作孽。我也会陪着妈妈站在我家的屋顶上，眺望着远方黑乎乎、楞在夜色里一动不动的几排砖房。脚下的地面上，偶尔闪烁着的灯光，恍恍惚惚，明明灭灭，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星星点点，寥寥无几，像在胡乱之间被人撒落在戈壁滩上的一捧珍珠。
　　 后来，我细细地观察过，才发现地窝子的门道口，竟然出现了大批土著者察访此地的脚印。脚印重重叠加，有动作轻盈的四脚蛇，有机灵快捷的老鼠，有横行霸道的野蝎子，有大摇大摆的蜘蛛、蟋蟀、蛐蛐、花姑娘和一身黑色的屎克郎，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小昆虫。它们的到来和拜访，顿时间让这一间间埋在地下的房子在生命的繁衍里，变得生机盎然。我们家即使住着人，它们仍旧不放过，傲慢得就像土著人的主人和公主，不紧不慢地来，又不慢不紧地走，根本就没有把我们人放在它们小小的眼睛里。有几次的傍晚时分，我正写着作业，就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扭头一看，一条指头般粗细的银灰色小草蛇，扭动着细长性感的腰肢，在造访过我家之后，款款踱步、风情万种地顺着门道不辞而别。想一想，我们人类也是这样的，常常也在不期而遇之中，不仅成为野生动物和禽兽们的造访者，也同样成为别人家里不请自来的造访者。每到过年时分，若是连队有了喜庆请客时，这样的情形就发生过不少，一些喝醉的男人们、不熟悉情况的外来陌生人，甚至是一些体重大的猪牛马，也会像下饺子一样，扑嗵扑嗵从天而降，成为我们寂寞的生活中十分搞笑的事情。
　　 其实，还是我们这些人类欠礼了。搬进了这个地下的家里，本来就打扰了住了数万年的住户。对于受到严重影响的邻居们，我们就应当在第一时间里去诚心诚意去拜访它们，去表达我们人类闯入的歉意呀。
　　 时间久了，我喜欢上了地窝子这种最原始的古老建筑。一份厚实安全、清凉润湿的环境，让人有了一种躺在天堂的感觉。我记得王建军的姥姥说过天堂里不冷不热，安静自然，谁也不惊扰谁，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所以，我写信给老家的老人时，就自豪地告诉他们，我和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都住在天堂里。细细想来，我们就是把它给予的场地，当成了自已生命的庇护所。
　　 其实，生命都有相通的感受。很多大大小小的动物和人们混住得时间久了，跟随房子的主人习惯了，自然也把这种天堂一样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庇护所。有一年，我家养的一头小黑猪像着迷一样，喜欢赖在天堂一样的房子里不走，不论我们怎样赶，怎样骂，它不是钻进木床下，就是躺在地面或角落里，任你如何驱逐，就是不走。没有办法，只能随便它了。时间长了，人猪相处，就习惯了。后来，我才知道，新迁来的一户邻居的家里养了一条狗，因为和小猪欺生争抢了人家狗的食物，俩个家伙自然就成了互咬的对手。土狗记性好，自然就要记恨着小猪、盯上了小猪，这件事情过了几个月，它们俩释解了矛盾，才算和平相处。难怪那一阵子，我一掀开门前的棉布帘子，就会看到一条土黄色的家狗，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我们家的大门。小猪很聪明，它把我们一起住过的家，当成它逃避黄狗追咬的保险柜和避难所了，所以，后来准备宰杀它时，光是捉到它就费了爸爸、叔叔和邻居几个大男人很大的劲。
　　 那几年，正是文革时期，兵团连队里的运动也搞得非常厉害。经常今天抓了谁，关了牛棚；明天，指导员成了反革命，被关进了老牛班，我爸爸也成了保皇派，被连队关起来思过。我的一位同学的爸爸虽然是副连长，却不知为什么在一天晚上，刚刚开完批斗大会以后，默不作声找了一间没有人住的地窝子，用不到一米的麻绳悬梁自杀了。第二天连队的人们找到副连长时，他的头歪扭着、脸色铁青着，舌头伸得老长，样子非常吓人。那一阵子，很多孩子都作恶梦。我也是，一做梦就梦到这件事情上。惊醒后，一身冷汗坐在床上，独自坐在漆黑里，听着家人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后来，牛棚里的人、老牛班关着的人都陆续地放了。这间地窝子被新来的领导带着骨干分子给平掉了，填上了土，而且在上面挖了坑栽上了树，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即使如此，我们连队的孩子们，遇到上下课和结伙玩耍时，即使胆子再大，也是有意识的不自觉地绕过它去，仿佛那里埋了一颗地雷。
　　 随后，这些地窝子被一个个地遗弃，又被一个个地扒掉、填平。最后被一台“东方红”拖拉机一夜之间，犁成了一片非常肥沃、平整规则的条田，当年春天就播上了种子，夏天到来时，我们都喜欢站在那里，站在一望无际、碧波起伏的小麦地里，回忆着曾经温暖的家。那几年，这一片条田的收成非常好，竟然成了团部确定的管理作业丰产示范田。
　　 姥姥喜欢寄信，这一次她又托人从口里写信过来，说自己老了，人来自于泥土，最后都要回归于泥土。读着姥姥的来信，在一个小小的连队里，我开始明白一些人生的事情了。
　　 不论是人，还是动物，还是植物，哪个生命不是土地上的作物？哪个生命不是得到大地的庇护和泥土的养育长大的？土地就像一位性情宽容温和的大哥，带着一颗厚道的仁慈宅心，包容着日日挖掘泥土深入到地底躲藏自我的动物们，包容着根植于泥土下的水源之处得以茁壮成长的植物们，还有贪婪不停地从大地之上取土、挖坑、对泥土为非作歹，最终将会在泥土上将生命重新归于泥土的人类。
　　 有过地窝子生活的经历的人，不管将来住进再高的楼房里、别墅里，还是继续住在低矮的平房里，往往是他们，率先的体验了人被埋入地下的生活，因为泥土而变得睿智无比。
　　 二〇一四年五月十五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