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俩一个排行老二、一个排行老三，和我的祖父是亲兄弟，我称他们是二爹、三爹，分别住在我老家的东边和西边。他俩今年都90多少了，二爹干瘦，三爹肥胖，但腰杆都笔直的，至今的他们言行举止都保持着军人的特征。
　　 这老哥俩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复员后一段时间里却成了不搭腔的“生死冤家”。二爹不喊三爹为三弟，连名字都不喊，三爹从未叫过二爹为二哥，倒是互称对方的外号，三爹称二爹为“二鬼”，二爹称三爹为“三秃爪”。为啥这样，这要从几十年前的事说起。
　　 二爹在抗战初期投笔从武考入黄铺军校，后随孙立人将军血战野人山，又到印度蓝伽姆训练，到抗战后期已是文武双全的少校营长，我看过他老人家的戎装像片，确实不怒自威。因和家里失联多年，祖母以为二爹早死了。三爹和我的曾祖母就将二爹以前穿过的一件长衫埋了做成了衣冠冢，三爹哭得呼天换地，发誓立志为二爹报仇。他不顾祖母苦苦哀求脚一跺就去当兵了，先到江苏北部参加黄克城的三师，这兄弟俩都是身经百战却从来没有负过一次伤。他俩都是彪悍的苏北大汉，有勇有谋。三爹未当兵之前曾一人打跑7个绑匪，绑匪喊他“小火星”，一点就着，脾气特火爆。“小火星”的外号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当他的面喊。二爹虽然白面书生，即使到了五十岁一根皮带能打倒过3个壮汉。二爹更是个奇人，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在老家算是最大的知识分子了。
　　 老哥俩真正结仇的是1949年5月一天。当时二爹是国军的上校团长，三爹是共产党军队的突击连连长。在上海的吴淞码头二爹因等二奶上船准备撤到台湾，不知道怎么走散了，就在二爹准备上船时，三爹带领一群解放军已冲到他的面前，双方激烈枪战，二爹身边的卫士全部战死，三爹冲到最前面准备活捉二爹，二爹随手一枪将三爹左手的手指打掉三个，又一枪打在三爹胸部，三爹就在倒地瞬间一枪打在二爹的胸部……
　　 几个月后，三爹成了光荣的革命残疾军人英雄般地回家务农，二爹被治好伤后送到东北劳改农场改造，二爹真的成了谁也不知道的“孤魂野鬼”。后来听二爹说他的学生同村的姜小毛和他们同时住院养伤，姜小毛当时是共产党的营长。姜小毛多次撮合双方互相看一下，可仇恨就如同钢铁一般在他们哥俩中间无法消融。
　　 59年二爹劳改释放孤身一人回家，“反动军人”、“劳改分子”、“国民党军官”这三顶帽子压得他抬不起头。我祖父在我家西边请人帮他盖了两间房子，又帮二爹找回了失散的二奶，后来二爹生了二男二女，三爹生了三男三女，也开始了他们之间的长期的“争斗”。
　　 虽然我祖父多次调和，这兄弟俩一辈子见面不说一句话，看见对方仿佛是看到空气。三爹权倾一方是大队书记，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那可是个大官，想斗谁就斗谁，他大手一挥那民兵营长如领到圣旨般地就把xxx人绑到地里劳动。加上他“火星般”的性格、光辉的经历、显赫的战功，再加上一身武艺，全村人没有不惧怕他的。即使和人握手，他也都是用左手，而且一握就是一辈子。那左手是他光荣的象征，是他的灵魂。有一些人想批斗二爹，三爹这方面还不错，没有叫人把二爹绑去劳动，但是他对二爹的“仇恨”一刻不减，二爹并未三爹这方面的照顾对他有丝毫的感恩。
　　 二爹做人做事低调，从不谈以前的事，加上他是全村的“文胆”，他帮人写对联、写信，在村里很受欢迎；三爹则是“春风得意马蹄”，在全大队的会议上不厌其烦地讲着他的光辉事迹。当然背得最起劲的就是打四平、战上海了，什么“国民党有什么了不起，纸糊的，老子一盆水就浇没了！”我从小就听腻了，二爹听了则脸色铁青，上下喉结不停地抖着，恨不得有一口水就把三爹整个人吞到他肚子里。
　　 60年代后期特别是过年时，公社书记带领一班人敲锣打鼓送几斤猪肉、一条年糕、一袋大米、一幅毛泽东像到三爹家慰问残疾军人。三爹无比幸福地站在门口迎接，高高地举起大拇指，然后挺直腰板和公社书记紧紧地握起手来。
　　 有时夏天晚上二爹会在我们小辈面前谈他们在缅甸的打日本的故事，他神采飞扬地说：“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真是好枪，射程远，准头好，日本人的单兵素质高，最早我们是以五倍的兵力才敢和日本对阵……”这时三爹在黑地里突然大喊一声：“日本鬼子再厉害，还不是八路军手下败将，别自己没有用，说日本鬼子强别丢人了！”二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小辈们立即四散睡觉去了，二爹心情全无边进屋边骂道：“三秃爪，我后悔当时怎么不一枪把你打死？”三爹搅局成功心情舒畅，哼着小调回屋睡觉去了。
　　 虽然这老哥俩老死不往来，但他们各自教育自己的子女要尊重对方，当称三叔就三叔，当称二伯就二伯，包括三奶、二奶相处得如同亲姐妹，他们并没有把“仇恨”的种子转移到各自子女的心里。
　　 二爹一辈子精于算计，他家的生活条件比三爹家强多了，有时在外面做点生意带点油条给我们吃，我们就在三爹面前说：“二爹家真富有，经常能吃到油条。”三爹则立即大骂：“他能什么，还不是当国民党团长喝兵血贪污的？”
　　 分产到户那年，三爹还是大队书记，有一大片坟地全村没人敢要，二爹想要却不想和三爹说，三爹可能是出于整二爹的心理，也可能帮二爹心理，就在全大队的会上说：“我看这片坟地就给‘二鬼’，他一辈子都是鬼，就让他和‘鬼’搭伙吧！国民党就是鬼，就把坟地给‘二鬼’！”二爹恨恨地说：“我宁愿见鬼，也不想见‘三秃爪’！”其实，那坟地多年未种土地肥得流油，地亩也比大队规定的要多一半。
　　 三爹的“猖狂”有时真的叫全乡人都害怕。80年代初，三爹道听途说县里把残疾人补助钱给挪用了，村里一些残疾军人找到他们的精神领袖“三爹”诉苦，三爹火爆脾气上来当场大骂道：“反了，明天我去找县长，如果不按时发放，我把县长办公室给砸了！”第二天三爹真的到县里大闹，而县长一个劲赔不是，三爹竟然叫县长把他的老爸找来，又把县长的老爸骂了一顿，县长的父亲一个劲赔礼，原来县长的父亲是他手下一个兵。县长父亲叫县长用吉普车把三爹送回家，回家后三爹高高举起左手神采飞扬地说：“你当老子是国民党啊！老子要是国民党早就夹着尾巴做人了！”一通夹枪夹棒有的，二爹气得连鼻子都歪了。
　　 80年代中期，村里初中按照县教委的要求开始学英语，二爹则是当仁不让的英语老师人选，三爹是大队书记坚决不同意二爹做英语老师。当时三爹家的孙子和我们都读初中，三爹的孙子连哭带嚎的，不让二爹到学校做老师，他就跟在屁股三爹后面不停地哭闹，缠得他睡不好觉吃不好饭，实在没了办法就答应了。就这样无人能征服的三爹第一次被孙子给征服了，不得不让二爹到学校当了一名英语老师。二爹因培养了许多英语骨干老师，终因年龄太大未能转成公办老师。
　　 2015年2月一天，这是二爹一生中最高兴的日子，他的学生考入黄浦后加入共产党，最后省委书记位置退下来，同村的姜小毛带领省市县乡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到二爹家门口停下来，姜小毛现在的职位是本省黄浦联谊会长，姜老头看到二爹后立正敬礼道：“学长好，姜小毛向你报告，请指示！”二爹和姜老头抱在一起痛哭。三爹还是以过去的经验，以为是来看他了，老人家满面春风骄傲地举起左手，准备和来人握手，看人家和二爹抱在一起又是立正、敬礼，姜老头从怀里掏出中央邀请参加世界反法斯胜利70周年大阅兵的函，二爹作为国民党老兵代表要参加检阅，三爹一听二爹要上北京了，既羡慕又嫉妒，急得火烧火燎的，在原地团团转。
　　 9月10日，二爹在市委书记、市警备区领导的陪同下回了家，回家后二爹把中央的邀请函及“9.3”阅兵的照相用玻璃装裱好，挂满了一面墙，脸上堆满了自豪和骄傲。
　　 三爹百思不得其解，连续多少天都睡不着觉，人也瘦了，左手也不举了，“二鬼”也不喊了。三爹肠子都想破了，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思前想后他决定问问他的孙子——一中校长，自己的孙子肯定不会骗自己的。
　　 几天后，三爹打电话给孙子叫他立即回家，孙子不敢怠慢立马回来，他给三爹解释了大半天，三爹开始点起了头，一看时机成熟他就对三爹说：“现在我把二爹请来，您二老和好吧！”就这样老兄弟俩复员后终于第一次坐在一起喝了杯酒，二爹感叹地说：“三弟呀，劫波尽兄弟在，相逢一笑抿恩仇。”三爹真诚地说：“二哥呀，习书记说了，国共两党是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二爹豪气十足地说：“三弟呀，如果有外族侵略我们的国家，你还敢上去刺刀见红吗？”三爹把左手高高地举起用两个指头在空中一挥：“上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来，咱哥俩干了这杯壮行酒！”
　　 从此以后再已听不到“二鬼”、“三秃爪”的骂声了，村人还真有些不习惯，有时我就逗二爹说：“三爹，昨天又骂你‘二鬼’了。”二爹一脸严肃地说：“我三弟绝不会骂他二哥的，别以为我老糊涂了啊！”二爹三爹不计前嫌、和好如初，我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2016年春节，二爹三爹召集所有的子孙在一起吃年夜饭，当着大家的面庄重地宣读了两人共同起草的遗嘱：无论谁后死，都要把骨灰和先死的搅在一起葬一个墓里，这样就可以万生万世都不分开了，墓碑上只刻着：两个抗战老兵之墓。
　　 这就是两个抗战老兵——老哥俩儿，我至情至义的“二爹”、“三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