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龙山，坐落湘南，崇山峻岭，莽莽苍苍，风景秀丽。龙山岭分上下村，没几户人家，掩映在半山腰上，像蘑菇一样，若隐若现。
　　 路远下车后，昂首阔步地走在羊肠的村道上，映于眼帘的是青幽幽的山，茂密的树林。让路远十分欣喜，原来被毁林开荒、乱砍乱伐，将好端端的山剃成一个个秃头，好在前些年退耕还林，树木长起来，树林越来越茂密。可令他沉重的是，村道仍瘦骨嶙峋，坑坑洼洼，还是五年前的模样，未被硬化。
　　 哎！路远轻轻叹了口气，心情非常复杂。这些年大家争着往外跑，打工挣钱，尽管挣了几个钱，日子比以前好了，可家乡至今没多大变化，如同老人，仍很羸弱，贫穷。这次若不是要带孙子图图回来上学，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回来，虽常有叶落归根的念头，但一直下不了弃商务农的决心。现如今终于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一种神圣的责任漫遍全身，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村道在村外嘎然而止，到了尽头。走过一段田埂路，进入村里，村里很冷清，完全没了往日的热闹。刚进村，遇到扛着锄头下地的大伯的二儿子堂哥路天放，路远掏出一包硬盒白沙烟，打开，抽出两只，客气地递到天放面前。天放挤出点笑容，接了一只，并没正眼瞧路远，拿出打火机自顾自地打火点烟。路远心里不是滋味，但没表露出来。两人勉强一番寒暄后，就各自走了。天放思忖，说什么在外办厂当老板，尽吹，还不是灰溜溜地回来当农民，有本事你就别回来。而后，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幸灾乐祸的讥笑。
　　 迎接他们的是七十多岁的老父亲，颤巍巍的。老父亲风湿病刚有好转，消瘦，面无血色。路远见了，心酸，这么多年不在家，把老父亲一人扔在家里，不曾照料，欠老人的太多。老父亲非常高兴，一脸笑容，忙接住大包小包放在门口。“说是上午到家，这挨到晌午了，我想喝口水，前脚进屋，你们后脚就来了。呵呵，我在村外白等了一上午。”老父亲路峻峰笑着嗔怪儿子。“路上塞车了。坐得太久了，头现在还是蒙的。”儿媳黄慧英解释说，然后对图图说，“叫公公。”图图从来没见过公公，羞涩，扭扭怩怩，躲在奶奶身后，不愿叫。图图是小名，大名叫路瑶。
　　 “叫不叫？叫了公公给你糖吃。”路峻峰蹲下身，变魔术似的从身上掏出一个果冻，在图图面前晃悠，看着图图，满脸褶子里荡漾着笑容。见图图无动于衷，黄慧英失了面子似的，数落图图：“真是个裤包佬，没出息。平时嘴巴就没停过，叽叽喳喳说个没完。”
　　 老父亲将果冻塞给图图，站起来招呼吃饭，“等你们老半天了，菜都凉了。”堂屋里的小四方桌上摆了几个菜，有荤有素，有鸡肉和腊肉，鸡是老父亲喂养的，正而八经的土鸡。腊肉还是年前熏的，大半年了，收藏得当，香气四溢。路远被勾起了食欲，肚子咕噜咕噜响起来，这才感觉饿了。老父亲高兴，拿出多年舍不得喝的一瓶大曲，父子俩小酌起来。
　　
　　 2
　　 路远这次回家，就不打算出去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干不动了。很久以来，想盖一座别墅式的新房子，可不想太张扬，最后决定在一底一楼的旧平房上再加一层，在内外装修上多下些功夫。在农村，房子盖得太豪华，显得突兀，另类，招人嫉恨。
　　 一想到盖房，就想到运建筑材料，就想到路。一想到路，如梗在喉，路远堵得慌。
　　 路远提出将路修到村里时，黄慧英瞪大眼睛看了老公半天，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怕是发癫，管那个闲事。”路远说，“大家都不管，哪个时候路才能通到村里？”
　　 “你晓得，咱们村人少，但思想复杂，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给村里做事往往费力不讨好。再说，组里有组长，村里有那么多村干部，他们不管，你管，到时他们怎么想，就你逞能。”慧英提醒得没错，路远何尝不知，可下定的决心怎能轻易动摇呢？何况路远是个认定的事九头牛拉不回的主儿。
　　 路远心里没底，想征求老父亲的意见，可他犹豫不决。老父亲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也是个脾气火爆的老顽固派。但他必须得到老父亲的同意和支持，否则工作无从开展，让别人笑话。趁老父亲心情不错时，路远与父亲聊起来，“爸，我想盖房子，请你帮我选个好日子，哪天宜动工？”在农山，像盖房这样的大事必须选个黄道吉日动工，图个吉利。
　　 “呵呵，好啊。是另外盖一座，还是？”老父亲听了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了。
　　 “不另外盖，就在旧房子上加一层。”路远停顿了一会，故作为难地说，“可材料运不进来，若是路通进来就方便了。”
　　 “嗳，先用车运到村外，再用马驮。天放家就有马，不过价钱有点贵，心太黑。”老父亲明显不满。
　　 “我想先把路修到村里，你看行不行？”路远终于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心里有些忐忑。
　　 “你？修路？”老父亲惊讶不已，“这路不好修，要是好修，早就修通了。”
　　 “我知道不好修，所以先征求你老人家的意见。”
　　 “修什么修，换地，筹钱，哪样都不好弄。”老父亲寻思，我这个干了多年的老队长心里都没底，何况你呢？因此，就没同意。
　　 路远不甘心，也不管老父亲高兴不高兴，不服气地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不信，这事弄不成。”越说心里越激动。
　　 “莫以为自己能干，到时打烂脑壳，别说我没提醒你。”老父亲很不高兴，站起来生气地说。聊天不欢而散。
　　 路远怏怏而回。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决定改变思路。第二天，径直去了叔叔家里，面带微笑地说：“叔，我听说你们将盖高楼大厦。”
　　 “什么高楼大厦，想盖座‘茅屋’。这房子盖了没几年，地基不牢，墙开缝了，不盖不行啊。”叔叔路平谦虚地说，但谦虚中又不乏得意。因为儿子路小雄争气，打工挣了钱，有了钱，就有底气。
　　 “那材料怎么运进来？要是路通到屋门口就好了。”
　　 “路通了，那更好不过了。不用马驮，少花多少冤枉钱。要不然，用马驮那天杀的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靠这个发财呢。”路平说完向天放屋的方向努努嘴。
　　 路远见时机成熟，趁机说，“我也不想花这个冤枉钱，想把路修进来，叔，你一定要支持我。”
　　 “好啊。这是好事，我举双手赞成。”路平高兴地说，“哪个时候开始？”
　　 “只要大家都同意，越快越好。”路远兴奋不已。
　　 采取同样的方法，得到了天放的大哥路洪伟、二伯的儿子路彪的支持，他们与叔叔路平一样，都急于盖房子，或者是盖了房子还没装修。接下来，就是攻取中间派，他们大多常年在外打工，很少回家，对修路不冷不热，态度暧昧。路远打电话一一联系，晓以大义，说要想富先修路，修路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儿。意想不到的，没费多大口舌，他们都赞成，包括两个堂弟——三伯的大儿子和小儿子，大伯的三儿子堂哥路洪飞、小儿子路晓，以及自己的三个弟弟。中间派的赞成，给了路远很大信心，激起了斗志。
　　 路远喜滋滋地将征求意见的情况告诉老父亲，并再次征求意见。老父亲赞许地看了一眼路远，只呵呵笑了，不再吱声，予以默认。老父亲同意了，现在仅剩下天放和三伯家了，也是村里最难攻破的两家。路远做好了充分的攻坚准备。
　　 路远牵头修路的消息像风一样刮遍了整个村子，也早已刮进了天放的耳朵。天放认为路远有意与他做对，不把他这个现任组长放在眼里，而且断了他的财路——路修进村里，就用不着马驮了。因此，非常生气，脸色铁青，但又不便发作。天放眼骨碌一转，心想，想修路，没那么容易，咱们走着瞧，一脸奸笑。
　　 天放认为不能坐以待毙，仅靠自己，势单力薄，要拉帮结派一起阻挠，下绊子。于是，背地里频繁活动。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天放首先想到与路远不和的三伯三婶，可是，凭着自己有点力气，拿拳头说话，平时耀武扬威，称王称霸，没少欺负三伯三婶一家。尤其是上次在屋场地界线上，故意越界占便宜，两家发生几次争执，差点打起来，至今悬而未决。天放让婆娘出面，堂嫂腆个脸找三婶拉家常，先缓和关系，继而道出真正目的。三婶尽管心里别扭，见人家主动示好，还是来个顺破下驴，对阻挠修路的事正中下怀。其次“策反”他的亲弟弟路洪飞，路洪飞没搭理，气得天放破口大骂，骂弟弟是白眼狼，胳膊肘往外拐。
　　 出于尊重和战术的需要，路远硬着头皮去征求天放和三伯的意见，意料之中，没有同意，还被冷嘲热讽，心里很不爽。为了攻下天放和三伯两座坚固的堡垒，路远颇费了一番心思。
　　 此后的第三天晚饭后，路远组织召开第一次修路会议，他让堂哥路洪伟去请天放，叫叔叔路平去请三伯参加会议。明月早已爬上后山山顶，悬在蓝天之上，清辉洒在路峻峰屋前空地上的会场，祥和，安宁。人员稀稀拉拉到齐了，只有天放和三伯迟到一个多小时后才姗姗来迟，大伙对他俩很有怨言。
　　 开会了，路远站起来，朗声说：“请大家安静。我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征求大家的意见，希望大家同意修路。征求意见之前，我先说几句。”路远咳了一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邻村如黄家庄、半山冲、阳家岭的公路都通到村里，到了家门口，而我们呢，路还在村外。不知大家是怎么想的，反正我心里不好受，脸上挂不住。同样是人，我们就比他们差吗？不是。何况修路是对子孙后代有利的大好事，难道愿意让我们的后代骂我们无能吗？”
　　 此话一出，大家议论纷纷，群情激昂，“哪个愿意。”
　　 路远拿出一张表说：“尽管同意的已签了字，我还是一个一个问，问到谁谁就说同意。爸，你？”路峻峰犹豫了一下，说同意。“叔，你呢？”“同意”路平答得非常爽快……
　　 “现在只差二哥和三伯没同意了，三伯你？”路远笑着问三伯路俊祥。俊祥不吱声，三婶站在不远处，阴阳怪气地说，“修什么修。”大伙的目光先扫向三婶，而后齐刷刷地落在路远身上，看路远如何处理。
　　 “俊祥，你白当了这么多年国家工作人员，觉悟还没我一个土老百姓高。每月三四千的退休工资，你差钱吗？不差。”峻峰见弟弟如此，站起来气愤地说：“你要是不同意修，今后你得走路出门，要是坐车，把车掀翻。”
　　 峻峰很激动，唾沫横飞。“对，谁不同意，谁坐车就把车翻了……”有不少人低声附和。路远向父亲投去感激的目光。
　　 接着，死一般的寂静。俊祥见形势不妙，弱弱地说：“同意。”
　　 路远要他签了字按了手印。转身问天放：“二哥，你是老组长，你呢？”
　　 “我不同意。”天放回答很干脆。
　　 “少数服从多数。”
　　 “还组长呢。”
　　 ……
　　 会场上像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天放坐立不安，如芒刺在背。“大伙说得对，少数服从多数。二哥你要是不同意，那我只得去请村干部来协调。”
　　 天放噌地站起来，气冲冲地指着路远的鼻子骂道：“村干部来了，我也不怕，吓唬谁呢？就凭你？你算老几，算个毬。”说完气哄哄地走了。会议不欢而散，路远心里很郁闷，回到家又被慧英好一顿奚落。
　　 路远不想让村干部出面协调，不想太拨天放面子，等他回心转意。第一天过去了，没有动静。第二天，还是如此。直到第三天，堂哥路洪伟来找路远，说天放想好了，同意修路，但不签字。
　　 原来，天放为挽回点面子，故意发火离场。回到家后，心里嘀咕，若不同意，路远真把村长请来，到那时，他这个组长除了颜面扫地，就连组长这个位置保不住了。可就这么认输，心里一百个不服气。民心所向，看来硬碰硬不行，何不来软的。假同意，真捣鬼。如此一想，又得意起来。
　　 至此，路远终于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3
　　 路远为村道走哪条线路绞尽脑汁。他设计了两条线路，一是从村外平着进村，需经过自己的一块田、一处旧晒谷坪及一段约二百米长的荒山，到达村前。山多岩石，巨石突兀，且坑洼不平，须开山放炮，回填量大，费时费钱。最关键的，不能通到多数人的家门口。被路远立马否定了。二是先爬一二十米的坡，再平着进村，要通过下村莫许的田，而后从天放、三伯家门前经过，再从两家中间分叉到达峻峰、洪飞和路彪门前。这条线路比较平缓，工程量相对小些，是一条比较理想的线路。但一想起要占用莫许的田和天放、三伯家的地，心里直犯愁。路远先找三伯三婶商量，被一口回绝，三婶傲慢地说，“不行，绝对不行。这门前有这么多桃树，一年结多少桃子，砍了，你们赔得起吗？这儿还是我们养鸭的地方，要是路从这儿过，我没地方养鸭。”
　　 三伯三婶如此，更不用说天放和莫许了，他们都是铁石心肠，希望更加渺茫。路远不得不再次踏勘现场，想另辟蹊径。根据勘察结果，结合父亲的建议，有一条最佳线路在路远头脑中慢慢清晰起来。先沿山边爬坡，长约四十米，坡度在十度以上，经过路平旧房子前，再平着从天放屋后山里穿过，来到村中，可到达除路远和三伯家以外的每户家门前。这条线路占地少，不占良田，且线路短。可美中不足的，坡度稍陡，施工困难，需要打眼放炮。经开会商议，确定下来，采取以地换山、以地换地及以地折钱的办法，补偿被占用的土地或山林。所有费用除出嫁的女的外人均分摊，包括在外工作的本村人员及其家属。经估算，人均分摊大概六百元，对农民来说，六百元不是一个小数字，但再难也得想办法凑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