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公路的谷场边有截朝阳的矮土墙，一群麻雀正在麦草垛上上下翻飞，在秸秆里碰运气，偶尔发现一支瘪谷穗，就叽叽喳喳闹开了花。而土墙根的玉米秆上靠着几位老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话说着当年。往往因为一桩小事，或是在表述中有个言差语错的，就会面红耳赤地争吵上一通。就跟麦草垛上的麻雀们一个样儿。只有冷不清丁走过路人的招呼声，才能把他们从“当年”里拽回来，拽回到现在生活的话题里。
　　 老书记早已不再是那个吆五喝六、神气十足的“大队头头”了，他下面已经更换三四个“新任”，可他还是喜欢人家叫他书记。如果有谁见面没有这么叫他，一准会气得吃不下饭，半宿睡不着觉。他也清楚，那个名分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得跟这帮咧嘴豁齿的老家伙们挤在一起，享受着初冬的暖阳，回忆过去那些艰涩的时光。往往在这个时候，他们都会穿上干净得体的衣裳，就像过年一样，不能让人笑话不是。也不太在乎会不会弄脏，躺着、坐着、蹲着，怎么舒坦就怎么来。
　　 “就说那条渠吧，咱们甩开膀子干了整整一个冬天才挖完。换了现在啊，找个开掘机两天时间就足够啦！”
　　 见没人吱声，斜眼买买提接过话说：“没有那年隆冬修渠，你也入不了党，当不上大队长。你不入党不当大队长，你就娶不上你孩子他娘。”
　　 明显是堵呛的话，前句兴许是一个大实话，而后一句可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咋着听就咋着别扭。他心想：我娶不上孩子他娘，就凭你斜眼，也有本事跟我抢？不过，老书记的婆娘年轻时还真是一等的漂亮，一提到这些事儿，他们中间就有几个心里憋得慌。要说大家干活都卖力，凭啥就你入了党？入党的也不是你一个，凭啥就让你当了大队长？然而，在老书记看来，那也不是借了谁的光，而是他上过公社里的“扫盲”班，当干部不会读书看报那咋行？至于说孩子他娘，年轻时也确实只在梦里想想，论条件，除了斜眼和黑脸，他可是啥也沾不上。可那时人们不讲条件讲觉悟，她们全家都都把他看上了。
　　 “我也没有听说她看上了谁啊！”算是对斜眼那句不知天高地厚话的回敬。也不能把人家的话堵呛得太狠，三十年河东河西，斜眼的儿子现在是副乡长了。
　　 老会计默然地看着他们俩斗心思，一向左右逢源的这个老家伙竟摸着胡子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该来了呀！”他应该没有心思听他们的闲扯，况且，这样没有头绪的话扯白起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现在“老上级”明显需要他帮腔，可如果真帮腔就等于帮了倒忙，现在的斜眼再不是那个谁都可以拿来开心的“主儿”了。他也不愿因为他们的事坏了今天的好心情，他还有他的正经事。说好了外孙女今天来看他，按说这个时候也该到了呀！
　　 人啊，有时候就是犯贱，过去一大帮子孩子围在身边，总嫌吵闹让人烦，现在可好个个像出飞的小鸟一个也见不到了。儿子儿媳外出打工，挣钱不挣钱且不说，现在眼力见高了，死活不愿再回来种这些地了；女儿女婿在城里做生意店里离不开人，雇的人又不放心，就让外孙女每隔一个星期看他们老两口一回。虽说有一大群的孩子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全家团聚，心里多少有些不舒坦。
　　 这种着急等待的还有老牧工，他这样等待已经几个月了。也知道不会有个好结果，可他还是宁愿蹲在这儿等，也不愿意在家听老婆子无休无止的唠叨。儿子跟儿媳不和睦，自打结婚到现在天天打打闹闹就没有个消停的时候。几个月前儿媳妇被那“兔崽子”暴打一顿后就走了，以后连个准信都没有。要知道孙子才两岁半，正是离不开娘的时候，哪有这样狠心的娘！肉孜节碰到从库尔勒回来的村里人，说在一个金店里见到了在那儿打工儿媳妇，人家一个月能挣三千多，活得很自在，根本不肯再回来“受气”。他骂着儿子去找儿媳，结果那个不争气的玩意儿就是不肯，还把孩子往他们老两口炕头一撂自个赶着羊群进山了。
　　 当初也是老牧工看上那姑娘的，就因为她爹和他一起当了三十年的牧工，说知根知底好相处，所以现在不管是儿子还是老伴总是埋怨他“自作主张”定的这件事。他也有些想不通，现在这些年轻人是咋回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去过，一天到晚瞎折腾些什么？家里的这些闹心的事，他不愿意去说，别人也不会不知趣地问。更何况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就是他们知道了又能咋样，老书记不也在操儿女的心吗？
　　 “着什么急啊，该来的就会来！”老书记瞥了老几位一眼，他已经吃透了这些人的“小九九”。虽说是老胳膊老腿了，还一门心思想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女们，可你又能把人家咋样？要是换了前些年他如果跟这些人蹲在一起拉话，那还不让这几个家伙诚惶诚恐的？现在他虽说不是书记了，可就是心里不舒坦也得跟他们来往。
　　 不干书记后又觉得还是当书记好，现在不能出头露面了。他不习惯自己不是书记，也不习惯村民们不再毕恭毕敬、礼遇三分，可现在分明已经不是了，都过去了，过去是什么，昨天转眼间就成了过去。
　　 这时，老会计先拄着手杖一摇三摆地走了，从他昏花的眼里已经看到了外孙女穿着红色羽绒服骑着摩托一团火地飞驰过来。他看见了，他们都看见了。这帮老家伙平时眼神儿不咋好，这会儿都看到了，并伴有一阵的啧啧称赞声：“这丫头真懂事啊！”
　　 黑脸买买提说：“现在看来，还是养女儿好啊！”
　　 “这也是大伙都明白的理儿，可年轻时有几个生女儿会咧嘴笑的？”老教师感慨开了，“生儿子只高兴一时，就是生他那时，以后嘛天天不高兴；生丫头就不高兴一天，过了那一天天天高兴。”老教师有四个女儿，个个长得像花朵，他应该是天天高兴才是。黑脸的儿子就娶了他们家的小女儿，打那之后，黑脸的儿子就不让他高兴了。小两口说是两家老人一样看，黑脸听了就生气，自己养大的儿子凭什么让别人使唤？黑脸倒是有三个巴郎子，用老教师的话说，他只能高兴三回。
　　 老书记听后讪讪，要知道他的女儿并没有他们嘴里的“天天高兴”。那丫头还不满三十岁就结了两次婚又离了两次婚，眼下跟着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人，不清不楚地生活了两年多了，还是没有一个名分。更闹心的是那家伙还有好几个不清不楚的女人，老家还有一窝的儿女。他给女儿提过多次醒，她却说她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明白还这样？这不是在作贱自己嘛！”可有什么办法，一想到这事就觉得揪心。儿子也不是省事的人，三十大几了还是不考虑结婚的事，三天两头带回个丫头片子给他看，就是没有一个靠谱的。现在这些年轻人啊，就是让人看不懂想不明白。
　　 此刻，一辆小车一溜烟进了村，这回轮到斜眼拍屁股走人了。副乡长那辆车他们谁都借过光，坐在车心里还有些不服气，凭啥他斜眼能生出这样的好巴郎？这小子农大毕业没几年凭着一股干劲就当了副乡长。当过干部的老书记心里有数，这巴郎还不到三十岁，没准将来还能当上县长哩！
　　 剩下的几位见老书记的神色越来越不对，纷纷借口喂牛喂羊就散了场。老书记又眯着眼晒了一会儿，觉得后背有些凉。
　　 “都走了，我也该回了。”老书记慢吞吞起了身，从口袋里摸出一些干馕渣子往地上轻轻一撒，就引来麻雀们一阵疯抢，尔后，抬头朝村里一望，此刻家家炊烟正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