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悠悠情系“狮子头”(散文)
在万紫千红的中华美食花园里,狮子头,恐怕只能称得上是一朵极普通的小花,因为它貌不惊人,色不压众,比它香艳瑰丽的,更是不计其数。然而,它却是百姓人家餐桌上,最常见最受欢迎的佳肴之一。
狮子头,扬州人又称斩肉,是淮扬菜中一道特色菜肴,烹饪方便,历史悠久,不管是清蒸、红烧、还是做汤,品味俱佳,十分好吃。只要你到扬州去旅游,当地大小饭馆的菜谱都把狮子头,列在醒目的头版头条。非扬州以外的江浙沪等地人,喜欢把狮子头叫做肉丸子,其实不然,肉丸子大不过乒乓球,其形状光滑,随便捏成;而狮子头则大如网球,形状滚圆,表面有凹凸感,没有点功夫难以捏成。因此,很多上海居民家庭,以及单位食堂做的并非狮子头,而是肉丸子,就如北京的四喜丸子一样。
北方人也常常误把扬州的狮子头,看作北京的四喜丸子。我有一位表兄,家在北京,前几年头一回来沪到我家作客,我们盛情款待,给他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肴,其中就有红烧狮子头。表兄什么都吃了,唯独没尝狮子头。我和妻子不解,因为怕自己做的不地道,这道菜还是特地从南京路上的扬州饭店买的。于是,我们小心翼翼地询问其何故?想不到他淡然一笑:这不就是四喜丸子吗?北京有,我都吃厌了。后来在我们的竭力劝说下,他才勉强吃了一只。没想到他居然又连续吃了两只,完毕,他将筷子一搁,竖起了大姆指:哎呀!你们不早说?早说,我其它菜可以少吃,这狮子头不能不吃。
是呀!没尝过狮子头的人,对它免不了有一种不屑一顾的印象,因为它确实相貌平庸,难以取悦食客,但一旦尝之,便大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如果论名气,狮子头确实不如粤菜的龙虎斗,闽菜的佛跳墙等等,但它却是最早被选上国宴菜单的。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为了招待来自五湖四海的宾客,周恩来亲自审定,以咸甜适中、南北皆宜的淮扬菜招待宾客。其中狮子头,当仁不让地成为主菜之一,受到了来宾广泛的赞誉。
作为扬州人的后代,我当然也很喜欢吃狮子头。在过去的岁月里,除了吃母亲做的狮子头外,我还尝过不少上海饭馆酒店所谓各种正宗的狮子头,味道虽然不错,但总感觉比不上扬州的狮子头好吃。为什么呢?我曾经问过母亲,她老人家说:做狮子头,猪肉要选热气的、肥四瘦六的五花肉,要手工剁成肉酱,忌用机器轧成。里面按比例掺和虾仁、鸡蛋、和荸荠。这鸡蛋要选苏北的草鸡蛋,虾仁要新鲜的;炸狮子头的油要用猪油,酱油要用扬州当地的酱油。如此等等,小小的狮子头,学问还真不少。我曾一时兴趣,也学做过狮子头,但不管怎样做,就是不如扬州出生的母亲做出来的味道鲜美纯正。所以,我有时候瞎猜,母亲也许在这小小的狮子头里,施展了什么秘密或魔法吧?
不知为什么,狮子头,在上海几乎都是以红烧为主,但在扬州,各种做法都有,并不局限于红烧。扬州最原始最纯正的狮子头做法,却是水煮清蒸。饭馆酒店的厨师,将捏好的狮子头放入开水锅里氽熟,然后捞起搁在砂锅里,上面盖上几片青菜叶子,再用文火炖上两小时即可。同时,狮子头在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做法。河蚌上市时,可以做成河蚌之味;葵花上市时,可以做成葵花之味;螃蟹上市时,同样可以加工成味道鲜美的螃蟹狮子头,如此等等,五花八门。
有关狮子头的来历,不乏好多历史版本,但最靠谱的是这一种:据传,当年隋炀帝带着嫔妃随从,乘龙舟沿大运河南下,不仅看到了扬州的琼花,而且特别对扬州的万松山、金钱墩、象牙林、葵花岗四大名景十分迷恋。因此,隋炀帝回到行宫后,吩咐手下御厨班子,要以上述四景为题,制作四道菜肴。这可急坏了一群御厨,他们不知所措,无从下手,但后来在扬州名厨的指点下,总算做成了松鼠桂鱼、金钱虾饼、象芽鸡条和葵花斩肉这四道菜。隋炀帝品尝后,十分高兴,于是赐宴群臣。因此,以这四道菜为代表的淮扬菜肴,一时间风行朝野,而葵花斩肉,便是之后的狮子头。
到了唐代,随着经济繁荣,官宦贵族们也开始讲究起饮食美味。有一次,郇国公韦陟宴请嘉宾,府中的名厨韦巨元,精心做了扬州的这四道名菜,并伴以山珍海味、水陆奇珍,令宾客们叹为观止。当“葵花斩肉”这道菜端上来时,只见那巨大的肉团子做成的葵花心精美绝伦,有如雄狮之头,宾客们趁机对韦陟奉承道:“郇国公半生戎马,战功彪炳,应佩狮子帅印。”于是,韦陟高兴地举酒杯一饮而尽,说:“为纪念今日盛会,葵花斩肉不如改名狮子头如何?”因此,众人一呼百诺,立刻改名,从此,扬州的菜肴上,便正式增添了狮子头这道名菜。
狮子头,从扬州流传到上海乃至全国,也有悠远的历史了。尤其上海,与扬州是近邻,很容易受扬州饮食习惯的影响。同时,在老一辈人群里,由于当年战争原因,上海周边省份的老百姓,为躲避纷飞的战火,纷纷逃到了上海,因此,如今江苏籍的人口占了很大部分,而其中扬州人又居多,所以,喜欢吃狮子头的习惯,不仅影响了上海本地人,也一代代地承传了下来。在上海,随着时代的发展,色香味具全的淮扬菜,已牢牢地占据了市场主导地位,而上海本地菜,却面临被边缘化的危险。
狮子头,如今在老百姓的餐桌上,已经是一道很普通的菜了,老百姓爱怎么吃就怎么吃,爱吃多少就吃多少,但在过去却还是一道很奢望的菜。那时,自然灾害加上生产力低下,因此,买什么东西都得凭票。平时,餐桌上的荤腥很少,要想吃得好些,只有盼过年,因为过年,每人的肉票要增加一些。我家老小七口人,也就分得两斤多点猪肉,而且买回来的肉都是冷冻的,肥膘为主,母亲只好将肥膘熬成猪油,稍瘦点的肉要掺和好多米饭,才勉强做成狮子头。虽然这种狮子头松散易碎,走样不少,但比没有吃要好,我们五个小孩都吃得津津有味,但也不能多吃,因有限量。
那时候,每逢过年,除夕晚上,父母都要围着小煤炉做狮子头,都要忙到很晚。有一次我半夜睡醒,只闻得一股油炸的肉香味,我一看己是凌晨两点了,父母依旧在小小的煤炉旁忙活着。我忍不住嘴馋,想偷吃一只狮子头,母亲拦住说这还是半生不熟的呢,现在还不能吃。她又用勺子挖了点猪油渣给我,我咀嚼着猪油渣,竟也觉得很香。我问母亲,为什么过年要吃狮子头呢?母亲告诉我,因为狮子头是圆的,象征着团圆,过年要吃狮子头,也就寓意着团团圆圆,吉祥如意。
父亲很爱吃狮子头,这是我小时候就知道的,母亲曾经告诉过我,父亲就是看中她会烧淮扬菜,才追求她的。狮子头等淮扬菜,伴随了父亲一生,给予了他无尽的营养与动力。文革动乱期间,父亲属于单位里的当权走资派,被造反派打倒。1968年除夕,他还关在某小学的教室里,不停地写检查反省,汇报思想。父亲关在“牛棚”里,吃睡都差到了极点,肉体和精神都受到很大的折磨。除夕那天,父亲偷偷地让人给家里捎话,他想吃狮子头,母亲连夜烧了一大碗红烧狮子头,大年初一早上,她盛了几只放在保温杯里,急匆匆地拎到了父亲被关押的地方,母亲瞒过了看门的,悄悄地将保温杯送到了父亲的身边。父亲嚼着母亲做的狮子头,倍感温馨,但还没等父亲吃完一只,造反派头头闯进门来,不问青红皂白,飞起一脚踢在父亲的嘴上,父亲的嘴唇破了肿了,鲜血和着狮子头一直往下淌。母亲霎时脸色惨白呆在一旁,随即放声大哭。
结束“牛棚”的关押,父亲又被送到郊外的某“五七”干校学习劳动。这期间,每逢除夕,父亲都要往家带回好多猪肉,起初我们以为是父亲单位发的呢,十分兴奋,但随之又垂头丧气,原来,这猪肉都是父亲“五七”干校同室的一些难友的。这些难友平时听父亲老是吹嘘母亲做的狮子头如何的好吃,垂涎欲滴,都将自己发的一点肉给父亲,让他捎回家,请母亲加工成狮子头。父亲这一吹没啥,可苦了母亲,母亲每次都得忙个两天三夜的,还贴进许多鸡蛋、荸荠和作料,但母亲从来没说过一句埋怨的话。每次狮子头做好后,母亲都要用两只铅桶装得满满的,由父亲用扁担挑着带回单位,邻居看了都吃惊。我们既嘴馋又羡慕,也为有一位能干的母亲感到骄傲。
我还记得,母亲生前,每逢清明节这天,她都要到上海宝山烈士陵园,去祭扫一下大舅的墓地,而带去的祭品里,免不了有红烧狮子头。我有些诧异,有一回忍不住问起这件事。母亲告诉我,之所以祭品里少不了狮子头,是因为大舅年轻时,不仅喜欢吃红烧狮子头,而且曾经在老家镇上的一家小饭店当过厨师,会做一手地道的淮扬菜,尤其是红烧狮子头,是他拿手的绝活,在当地颇有名气。然而,无论大舅怎样卖力干活,所拿的工钱非常微薄,还经常遭受掌柜的训斥、有钱人的刁难以及兵痞的欺侮。19岁那年,大舅毅然辞工参加了新四军,他浴血奋战,一路走来,从一名普通的战士,成长为部队的一名营教导员。1949年5月在解放上海,攻打宝山月浦的战役中,大舅不幸英勇牺牲,年仅24岁。
所以,后来祭扫大舅墓地,成为母亲娘家一代又一代人义不容辞的任务,而这里面的祭品狮子头,无疑是对烈士的一种缅怀和一份情感。落笔至此,我突然感悟到:狮子头,不仅象征着团圆,是否也象征着威猛英勇?而我大舅以及那些为共和国抛头颅洒热血的烈士们,不正是具有一股勇往直前英勇杀敌,狮子般的精神吗?
毫无疑问,狮子头是扬州人发明的,扬州人的聪明勤劳,让狮子头等淮扬菜名扬天下。然而狮子头,这道历史悠久的扬州名菜,在我家可能要失传了。因为随着一代代老人的相继离世,没人会做也没人愿做。我虽然会一点,但仍属稚嫩手艺,与正宗的相差甚远。所以,我眷恋着狮子头,每每嚼起狮子头,我就会想起我的父母,追思我的大舅,难忘那段沧桑而苦涩的岁月。
(注:此文曾经于前几年,在散文网上发表过,笔名:梧桐树,现已进行必要的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