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阴历八月十七日，是三舅司富贵病逝五周年忌日。三妗张秀英病逝得更早，在二00八年秋天，至今已整整八年。
　　 三舅三妗都出生在贫苦农家。三舅从小身体虚弱，但身形瘦削魁伟，面目棱角分明而清朗。一张老照片，他围着一条窄而短的灰色围巾，有点五四青年的标准模样。只读照片也能感受到他的敦厚、正直和善良。三妗大脸盘大眼睛，快言快语热心肠，给任何与她交往的人感觉都很清爽，落落大方。
　　 三舅在本村上高小，后转入裴村。高小毕业后进入姚村农中——农业中学，开始了半学习半劳作的求学生涯。家庭原因，三舅农中没上到底就回家务农，在村里生产队当了会计。三舅在生产队会计的职位上一干就是二十年，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所学的文化知识。上世纪六十年代是共和国经济最艰难政治最荒诞的时期。前期的自然灾害和后期的文革，也将淳朴和善安宁的村庄无情地卷了进去。生产队和大队的小会大会上，人们都说着言不由衷的话，甚至是锋芒毕露地揭批他人，做着违心昧心的事，有时甚至称得上凶残和严酷。在这样的社会风潮中，三舅始终坚守着自己内心的正义、善良，表现着为人处事的敦厚。直到昨天我和三舅当年关系甚好的七斤老人谈起三舅时，老人还不无感慨地说：“直到现在，我仍然敬佩你三舅的为人处事！咱家是富农成分，那年代啊，没人敢和咱走得近，多来往，只害怕受到牵连啊！可你三舅唯一例外。不管怎么样政治气候，什么样群众运动啊，他从没有对咱另眼看待！想想那时做到这样真不容易！”有一次生产队干部在场院做政治宣讲时说：“大家共打虎，一起吃虎肉。”三舅以他惯有的辩讽口气说：“恐怕不是这样吧！打虎时有人总想着少出点气力，吃虎肉时却总算计着多分些呢。”朴实的话语，一语点破，人民公社生产大队大集体大锅饭有着无法消除的根本性弊端！
　　 三舅三妗联姻可称得上那个年代美满而令人艳羡的婚姻。三舅一表人才，三妗美貌大方。就我所记忆，我从没见过三舅三妗吵过嘴，闹过别扭。这样几十年相濡以沫的夫妻极为不易！农村的生活，尤其没有血缘关系的婚姻生活，异常现实、世故而庸俗，甚至是鸡毛蒜皮的，处理不好就会大打出手，甚而闹出人命。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村里一位外村女婿杀了老丈母及其两个女儿和外甥大小四口，场面极为悲惨。三舅三妗的婚姻纯属天作之合的偶然。早先三妗的姐姐通过媒人提亲，从遥远的山东菏泽嫁入村里。后来三妗常来姐姐家走亲小住，有好心人就保媒为三妗三舅说合。据说，当时三妗娘家讨要360元彩礼，但姥爷一家供养着七八个孩子，哪能拿出那么多钱呢！后来先兑付了一部分彩礼，答应以后再给，这样三舅和三妗成了亲。两亲家虽路途遥远，但关系也非常融洽。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清楚记得，三妗的一个弟弟来到我们村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和表哥领着这个舅舅满村里游玩，大多是在各队场院麦秸堆上张网捕捉麻雀，而后用泥巴把麻雀抟起来烤熟食肉呢。我想，这么和睦和谐的两家关系，绝离不开三舅三妗的用心经营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新时期农村改革伊始，基督教也开始在村里流行。三舅三妗都极为虔诚地信奉并加入了其中。那时候我到三舅三妗家，他们一开口说话就是“感谢神”，而后才言及其他。1986年三舅三妗拆掉结婚不久草草盖的土坯房，在原址上盖起五间砖瓦大北房。但为了办教会，他们蜗居在小南厦里，把大北房的三间大客厅做了全村的教堂。有文化的三舅成为教会领导，不识字的三妗是忠实的教徒。那时候每次在他们家庭教堂聚会或搞其他活动，虽说教徒们都带些米面菜油等，但总免不了短缺。每当此时都是三舅三妗把自家粮油物品拿来填补。不仅如此，三舅还从姥爷那里学得一手中医，加上他自己看书钻研揣摩，在中医把脉诊断和配药方面很有特色，尤其是配药治愈中耳炎、小儿肺炎和妇科类疾病，堪称偏方或秘方。三舅或免费或收取低廉的药材费为教徒治病，赢得广泛赞誉。后来三舅的医术被传遍全村和邻村，许多非信教村人也陆陆续续找他看病。三舅邻居贵琴老人今年82岁，本来是不信教的，原有头疼失眠的病症。一天他在村里卫生所输液，听说三舅精于治疗头疼失眠疾病，他随后找到三舅。三舅为他配制了三副药，服用后头疼失眠症状消失；再服三副药后疗效得以巩固。在看病过程中，贵琴老人由三舅言行知道了基督耶稣救人渡人的道理，并渐渐信奉起来，历久弥笃，直至现在。
　　 那些年，三舅和三妗对亲人真是费尽了力操碎了心，有的也伤透了脑筋。三舅本来身体就很虚弱，结婚不久给县城住院的姨姨输了300CC血，之后也没有任何营养可补充，这可能导致他终身气虚无力。很多次与他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他就歪在椅背上睡着的样子。文革末期特殊政治原因四舅被抓入狱，照顾姥爷直至后来安葬姥爷的责任就自然地落在了三舅三妗头上。八十年代初四舅被释放后，他们又操心费力为四舅成了家。渐渐地，表姐表哥表弟也长大，为他们或成家或盖房的事一件紧跟一件。其中表弟的婚姻让三舅三妗伤透了脑筋。表弟初中读完时就惹上一种怪脾气，我行我素，不听劝，还说话伤人，包括长辈。三舅三妗为表弟完婚后，表弟并没有静心过日子。对家里不管不顾，还时常出门数日不归。我在大同上大二大三那两年，表弟到了我学校，我以为他出来打工，还带着他找了家电机维修店上班住下——他曾跟随表姐夫学过电机修理。后来暑假回到村里，才知表弟的出走没有告知家里。所有问题最后演变为婚姻的危机。表弟的种种异于常人的言行，导致了弟媳的娘家要求离婚。面对此状，三舅三妗虽然无奈，但作为虔诚教徒处理得极为客观冷静，表现得极其宽容和善良。人家娘家要离婚介绍信，他们给在村里开好盖印；人家派人来拉婚房家具物品，他们答应要啥拿啥，并管来人好吃好喝，帮忙把东西装上车。不过还好，也可能是他们信仰的上帝护佑吧，经过一段曲折弟媳又返回到家里。但表弟的性情并没有大改，三舅三妗一直小心翼翼地照护着他们一家，也满怀希望地熬着两个孙子长大。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三舅三妗对我家的照顾超出了任何亲戚朋友。那些年，我家里穷啊，不说缺钱，就是每年的粮食都在春节之后青黄不接。为此我家多次从三舅三妗家里拿麦子玉米，在我印象中，似乎之后以及后来也没有还过一粒！还有多次他们给表哥表弟买衣物一如背心短裤之类，都是一买两双，我和表哥各一件，我弟和表弟各一件。往事历历，在今天这样一个时日里，不由得我温暖感动伤痛而流泪！也许在三舅三妗的心中，最痛心的是我母亲正当英年而逝去——他们苦心耗力地欲凭微薄之力拯救一个贫苦深重的家庭，没想到它还是残酷地断裂而陷了下去！我大学毕业工作之初，每次回到村里看望三舅三妗，三舅总是问我是否找下对象，何时能办婚事，并说在我结婚时，他或多或少都要助点钱。虽然后来结婚我并未向三舅三妗开口借钱，但我一直感激他们。三舅是唯一一位多次说到我结婚时帮钱的亲人。因而三舅去世后，虽然他的手机号已为表弟所用，但我始终不忍心在我手机里将他的姓名删去……
　　 养生学表明，一个人长期焦虑会严重危害肠胃。不知信奉基督耶稣的三舅得了胃病并发展成胃癌，与他的人生经历和长期焦虑是否有必然关系。但我想应该有的。他先是做手术切除了一部分胃，2011年又做手术切除了全部的胃，之后只能靠流食或营养液维持生命。身体日渐消瘦，生命也正走向尽头。当我和弟弟五年前的八月十五去看望他时，他已经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他不舍地拉着我的手说：“安，你舅舅不行啦！”我抓着他干枯的手望着他的面容一直流泪，竟找不出一句话安慰！写到此，我又不由想起我可怜的三妗！她曾因响应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做节育手术时造成事故，多年后出现病症而神经已严重损毁。善良的三舅三妗不再找公家，更没有提出所谓的钱款赔偿。信教后，心理作用，精神好一阶段。后来三妗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身体极度消瘦，直到躺在炕上支撑不起来，也讲不出话来，甚至连张嘴吃饭都极为困难！2008年夏当我去看望三妗时，她侧身躺在炕边，整个人已脱了人形，单薄得如一张纸一样！头脑清醒视力尚可的三妗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不住地流泪；我也望着她默默地流泪……与三舅关系极好会写会画的玉民老人说，三舅弥留之际，给他说：“麻烦你把我的棺面油漆得好点！”又听在三舅临终时身旁的基督徒说，他使尽最大气力振臂大喊：“祷告！祷告！祷告！”我想，八年前的秋天三妗在临终前再也提不出自己的要求，再也喊不出“祷告”二字了，她只能带着无限的留恋、无尽的牵挂和无比虔诚的信仰默默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三妗三舅离世后，老有一个刺痛的问题困扰着我：如今生活好起来的农村家庭，六十岁左右老两口都逝去的实属罕见了，何以虔诚地信奉基督耶稣的三舅三妗就早早走了呢？况且走之前都遭受长时间饥饿以致于消瘦得失去了人形，多么悲惨多么残酷！每每想到这个事实，我就会对他们极尽虔诚地信奉的基督上帝和耶稣充满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