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雾好大，遮天遮地，人们都走得小心翼翼，唯恐在混沌世界遭遇意想不到的事。
　　 他想：这要是在村子里，才美呢，新翻的地刚刚种下麦子，放眼看去一畦畦平平展展，齐齐整整，父亲站在地头眯着双眼：小东西，等着看吧，不几天这里就是满眼齐刷刷的绿。
　　 小东西奶声奶气：爹，我帮你种麦干活了，明年收麦，也有我的功劳。
　　 爹原本眯着的眼睛睁得好大，正视他：那当然，你现在是孩子，等你长大了，就像爹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以种庄稼，可以出去打工挣钱，然后盖房，娶妻生子，一代一代传下去。
　　 小北风从赤裸空洞的门窗口涌进来，一点也不留情面。
　　 男人望着薄如蝉翼的树叶子在空间蝴蝶一样飞舞，忽然生出一种激情，这使他一下子兴奋起来，雾变得瑰丽斑斓了。
　　 越过低矮的栅栏，他一跳一跃向对面奔去。对面银行里的灯光已经灭掉，隔着窗子，他模糊地看到还有俩人在里面。
　　 其中一个是每月固定来银行取工资的老太太，这并不是他踩点盯了很久获知的，而是那次老太太请他帮忙，无意间透露出来，在当时，他也就顺耳一听。可在三月前，这些话一遍遍翻滚咕嘟，在他脑子里煮熟后扎根生芽，今天终于破土而出，要长成参天大树，不对，那点钱不能算是树。只能是幼芽，小苗子。
　　 门开了，老太太慢腾腾蹒跚而来，冷不丁脚下一滑，瘫坐在地上。
　　 一双手，强有力的手搀起老太太：大娘，您没事吧！
　　 上年纪的人，腿脚不灵便。老人看地上：谁这么不讲道德啊，香蕉皮乱扔，真缺德。
　　 他赶忙接过香蕉皮，红了脸，低头一跳一跃去找垃圾箱。
　　 小伙子，你？老人呆了，她看见他的头发乱草一样，面黄肌瘦，再看他走路的样子，一只脚奋力跳跃着，一只脚离不开地面，一直被他使劲拖着。
　　 没事，大娘，我的手还是好的。
　　 我记得你在工地干活，现在怎么这样了？老人想起上次他帮自己说过的话。
　　 我出点意外，伤了脚，应该快好了。与其说他是回答老人还不如说是在鼓励自己。
　　 谢谢大娘还记得我！！你放心回家吧。
　　 还是有人注意他，虽然她是个没什么能力的老人，但他感动了，心里升腾起一股子勇气。老父亲的话又震荡在胸：你已经不是孩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以种庄稼，出去打工，挣钱，盖房，娶妻生子。虽然你现在残了，还有手，有手就是好汉。
　　 雾散了，太阳柔韧的光射出道道明亮，目送老人的背影，他看看自己完好的双手，于是男人的脸上活了起来，胸腔里一团骚动：他妈的，我险些迷路，误入歧途。
　　
　　 一、守望
　　 她的故事那么长，像是纺车上的棉线一样悠悠远远伴着纺车吱吱扭扭，守望，无有尽头。
　　 她不是爹的亲娘，却一直被唤做二奶奶，在家里的地位也就不言自明了。
　　 二奶奶三寸金莲不能跑跑颠颠，滞碍她的活动范围。她常说：我要是一双大脚，也不会困在这里做人家的二奶奶，守望一个梦。
　　 我舔着脸：你想上哪？
　　 我啊，她摸着我的头，上洋学堂读书。
　　 我撇撇嘴：二奶奶那时也有读书的女子，你怎么就不动脑去读书呢！
　　 小丫头片子，说话直戳我心窝子，我去读书了，那里就还有你，还有我这个二奶。
　　 二奶奶眼里蒙起一层雾，雾里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在看书，远处传来一声声唤叫：枝子，又在看书，快来纺线，要不然晚饭你就饿着吧。
　　 邻家石头子吐吐舌：老巫婆又在叫你呢，快去吧，填饱肚子不挨饿要紧。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转天石头子没等到枝子，他娘说：枝子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她娘拿着钱不知去向。
　　 枝子走进婆家大门，小脚踏出零零碎碎的步子丈量着新家，她低眉顺眼，中规中矩。
　　 偌大的厅子回音绕梁，你叫什么？今年几岁？在家会做什么活计？
　　 我叫枝子，今年九岁，我会纺线。
　　 嗯，下去吧，好好干活挣饭吃。瓮声瓮气来自厅子深处，枝子欲抬头想看个究竟，终还是忍了下来，复又低眉顺眼跟着下人出了厅子。
　　 枝子与张嫂住一间屋子，张嫂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女孩，她会在闲暇时给枝子梳头，抚着那黑瀑似得发叹口气：俗语说，贵人不顶重发，枝子，怨不得你娘把你送到这里。
　　 张嫂，这里不好么？枝子忽闪着大眼睛问。
　　 好是好，却总不如和家里人在一起好。
　　 张嫂手哆嗦一下，梳子重重地啃了一下枝子的头皮，枝子一咧嘴，张嫂，你弄疼我了。
　　 烛火明亮亮跳了几下，张嫂快看，烛花。烛花跳，亲人到，不知我俩谁的亲人要来了。
　　 张嫂高高的颧骨沾满了红晕。也许是我那死鬼来了。
　　 张嫂的丈夫真来了，蜡黄的脸一口黄牙，枝子不喜欢看他，病人一样，还到处跑。她看着灯花，石头子不知长成什么样了？
　　 枝子在夜里梦见了他，高高的个儿，红红的脸膛，笑眯了的眼睛抓住自己不放，净是火辣辣的光。枝子偎了过去，石头哥，给我带书没？好久没听你读书了。
　　 眼前的石头子高出枝子一大截，他兴奋地抱着枝子转了几圈，可找到你了，想我没？
　　 不害羞，都长了几岁，还可以这样说话？枝子低低的头像要塞进胸腔里，躲起来。
　　 你啊，看来不想我。石头子生气，似泄气的皮球，没了精神，假装转身要走。
　　 枝子一把环住他，头用力抵在他背上：带我走，你带我走。
　　 我要去当兵了，一直放不下你，现在终于找到你，我就可以放心走。石头子抑制不住激动，朗声说起来。
　　 那我怎么办？枝子带着哭腔。
　　 在这里等我啊，告诉这家，看他们还敢把你怎么着。石头子底气十足。
　　 没人敢把她怎么着，你放心去吧。主家夫人远远地递过话来，我家会好好待她。
　　 从此，枝子守望着一个信念，守望着一份希冀，熬老了自己。
　　
　　 二、暖
　　
　　 孩子不哭不闹，小脸粉嘟嘟可爱极了。凤姐边逗弄孩子边换尿布，翘楚感觉自从雇佣凤姐做保姆后，家里温馨许多，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的了。
　　 翘楚坐在梳妆台前描眉。
　　 这时电话铃响了。
　　 电话是他告诉翘楚去老地方拿这个月的生活费用的。
　　 翘楚是高兴的，凤姐也是高兴的，就连孩子也蹬腿摇胳膊，似乎在为他没有忘记承诺而有所表示。
　　 凤姐说，你快去快回，孩子两小时就得喂一次奶。
　　 大厅里，摆满酒席，很高档，一桌桌的人像海浪涌动，一浪高过一浪。
　　 他旁边的女人气质不凡，显得高高在上，显然她是女主人。女主人频频端起酒杯，接受众人的祝贺。
　　 舞池的的演出已经开始，先是一段二人转，然后是相声，无非编排颂扬他的政绩。
　　 翘楚站在那里是那样的突兀，她听到了掌声，接下来，猜拳声，嬉笑声。
　　 翘楚想到孩子，想到孩子的营养费，想到凤姐，说好的每月给凤姐四千五的工资。
　　 服务员不知是不是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收回心，对了，我是来拿生活费的，现在这里是什么情况？翘楚撤回眼神，集中精力。
　　 他冲她招招手，来，你过来。
　　 翘楚谨慎地迈步，那个从没在阳光下与她一起在众人前出现的男人，今天的行为令人费解。
　　 翘楚碰上夫人射向她的冷冷的光，那光如炬，轻易就灼伤了她，甚至是灼到她的骨子里，致她毙命。翘楚不禁连连打寒颤。
　　 他涨红的脸有些变型，显得那么大，你和她谈吧，我还有事出去下。
　　 女主人站起身，不失风度对众人点头示意，然后离席。
　　 你跟我来。翘楚忐忑，看她悠悠地引领着自己走向厅外。她们移步到马路对面的树荫下。
　　 你是他包养的人，原打算你能生个儿子，不想却是女儿，女儿我们有俩，你生的就不要了，给你三万块钱，立马走人，至于钱，现在没有，什么时间有了，再通知你。
　　 翘楚懵了，吐一口口水在地上，同时她伸出手想要打对方耳光，而对面的她早已优雅走开，只剩一个拉得很长很长的背影。
　　 翘楚看着孩子，她的手凉冰冰，凤姐要她给孩子喂奶，她低吼：我就要没饭吃了，还顾得上她。
　　 凤姐低眉扭脸看着沮丧无依的她：我说句不该说的，你要好好带孩子，俗语说，宁愿跟着要饭的娘，也不跟当官的爹。
　　 可我拿什么养活她？拿什么给你发工资？
　　 你没有学历么？没有一技之长吗？没有手与脚吗？凤姐怒了，一连串逼问。
　　 是啊，在没遇到他之前，翘楚快乐的像只鸟，在漫无目的的飞进他的网里，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她独自品尝情人这俩字，危险又让人沉迷。
　　 翘楚抬眼，凤姐站在阳光里，已近知天命的年龄，前年癌症手术后，被丈夫遗弃，她都挺过来了，阳光偏离凤姐，正照在翘楚泪流满面的脸上，她感到太阳是那么暖，那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