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行山脚下有个清叶池，约五亩地那么大，池水清澈透明，深不见底，冬暖夏凉，甘甜如蜜，池里有鱼鳖虾蟹，蝌蚪青蛙，池面上鹅鸭嬉戏，水鸟追逐。四周草木丛生，绿荫森森，是个清爽舒适，静谥惬意的幽境。池边有一座龙王庙，四海龙王稳坐其中，对面是个古戏楼，雕梁画栋，雄伟壮观。因太行山区十年九旱，自古缺水，每逢天旱无雨，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要抬着祭品来这里求雨。逢年过节，总要请戏班子来唱上三天九场大戏，让龙王爷观看，以求风调雨顺，给个好年景。因此，这里每年都请六次戏班子，唱五六十场戏，而每次请的戏班子都是杨家戏班，而很少请其他戏班。
　　 杨家戏班在这一带很有名气。戏班里人才济济，实力雄厚，生旦净末丑等角色都很硬，十八只戏箱里，全是崭新鲜亮的行头，哪个戏班也比不上。特别是唱旦角的那个杨春香，嗓音甜美清脆，韵味无穷，迷倒了许多后生。他们常说：“想想杨春香，三天不吃糠。看看春香妹，三天不喝水。”那意思是只有看一看杨春香唱戏，三天不吃不喝也不饥不渴。
　　 且说端午节这天，杨家戏班又被请来唱戏。人们听说是杨家戏班，便先后从十里八村跑来看戏，戏台下人山人海，挤得密不透风，连附近的树上都挂满了人。卖蒸馍的、卖水煎包的、卖胡辣汤的、卖江米糕的、卖糖葫芦的在外围吆喝叫卖，整个场面沉浸在香气缭绕，人声鼎沸的热烈气氛中。
　　 戏班上午唱的是《白蛇传》，下午唱的是《大祭桩》，晚上的节目更精彩，唱的是《铡美案》。当杨春香扮的秦香莲携一双儿女出场后，台下就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喝采声。她那苗条匀称的身材，如风摆杨柳般的身段，柔软娉婷，婀娜多姿，三寸金莲卖着小碎步在台上走着剪子股，一双水袖左右旋转，上下翻飞，宛若嫦娥奔月，仙女下凡，使观众也觉得有腾云架雾之感，俱沉浸在悦耳动听、舒心惬意的情景之中。然而，当秦香莲怀抱琵琶准备再次上场时，竟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呼吸急促，两眼一黑，跌倒在后台不省人事了。后台顿时大乱，人们围着杨春香，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茶水，千呼万唤，仍不见杨春香醒来。敲鼓拉弦的坐在前台一侧，并不知情，一个劲地叫板，心里却纳闷：秦香莲怎么还不出场呢？班主在后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干转圈没办法。他知道杨春香白天一连唱了两场戏，还都是主角，是累倒了。可谁又能替她呢？那嗓子，那戏功，是一时半会就学得了的么？这可怎么办？前台的鼓板一劲地敲，班主心急如焚，急得跺脚搓手：这可怎么向台下观众交待？真是要我的命啊！
　　 就在这时，秦香莲突然怀抱琵琶上场了。但并不是杨春香，也不是戏班里的演员，是谁？台下都知道是杨春香，后台都十分清楚不是杨春香。因杨春香还在后台躺着没醒过来。班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行，我得到前台去看看到底是谁，可不能让她给把戏演砸了。
　　 此刻，台上的秦香莲身穿黑衣，怀抱琵琶，正在向王丞相哭诉自己的身世。那俊俏秀丽的粉面桃腮上现出凄楚哀婉、怨恨悲切的神情，犹如雪压梅花一样艳丽，让人生出无限爱怜和崇敬之意。那唱腔更是甜美清脆，悠扬悦耳，时而像淙淙流淌的山涧小溪，时而像汹涌澎湃的大海波涛，时而像呢喃啁啾的莺声燕语，时而像轻呼微唤的蜂飞蝶舞，时而细若游丝，时而粗若飞瀑，时而音若飞蚊，时而声若炸雷，时而像大珠小珠落玉盘，时而像九天仙女撕锦帛，时轻时重，时缓时急，或抑或扬，或顿或挫，使台下观众听得如醉如痴，看得入神入迷，个个张嘴瞪眼，敛声屏气，整个人群鸦雀无声，静得出奇，掉根绣花针也能听见。此刻，天上的云朵也停止了飘游，林间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狐狸野兔驻足山坡，鱼鳖虾蟹浮出水面，都在聆听秦香莲那优美的唱腔。唱到伤心处，老天落泪，观众唏嘘，唱到高兴处，群山起舞，万人雀跃，直至闭幕散场，人们的耳际还是余音袅袅，回味悠悠。
　　 这场戏使班主也看呆了，听傻了，直至散场还没回过神来。等他上台找这位替角时，哪里还有她的踪影。自此，他暗自查访，私下寻觅，下了不少功夫，也没有找到这位替角。
　　
　　 二
　　
　　 却说附近漳河沿上有一富户，因他爱戴毡帽，故人送外号小毡帽。此人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有七十二盘水打磨，九十九顷水浇地，金银从来用秤称，粮食一向用囤量，那金砖银锭八辈子也用不尽，五谷杂粮十辈子也吃不完。小毡帽财大气粗，骄横傲慢，心狠手毒，目中无人，视平民如草芥，看官吏如蚂蚁，就是老天爷他也不放在眼里。每逢过年，人们都要敬天地，祭祖坟，小毡帽却不给老天爷磕头，别人三叩九拜，他却坐在太师椅上，对天地牌位说：“老天，咱俩一般一辈，我就不给你磕头了。”对天地俨然以兄弟相称，可见平时的口气是多么大！有人劝他：“小毡帽，你还是收敛一点吧，万一老天爷怪罪下来，有你的苦头吃。”小毡帽哈哈一笑，十分自信地说：“我有七十二盘水打磨，九十九顷不靠天，房宅是铁水浇，铜汁灌，要想叫我受穷苦，除非天蹋龙叫唤！”
　　 六月六这天，是小毡帽的五十大寿。为庆贺寿诞，他设了三百六十桌酒席，挂起三百六十盏灯笼，以摆阔气，并请来杨家戏班助兴。戏台就设在小毡帽的深宅大院里，小毡帽坐在院中太师椅上，手执赤金水烟袋，一边腾云吐雾，一边看戏听唱，身旁还有两个侍女，一个管扇扇，一个管奉茶。小毡帽不仅是个戏迷，还是个色鬼，对杨春香垂涎已久。当杨春香登台亮相时，小毡帽一见那闭月羞花的容貌，不禁浑身稣软，又听那清脆甜美的唱腔，顿时失魂落魄。听着看着，看着听着，不觉淫心荡漾，欲火升腾，没等到住戏，他便钻进后台，要会见杨春香。春香知道他没安好心，就百般躲避。这时的小毡帽被欲火烧红了眼，迫不及待地拉住小春香就往内室里拽，春香死活不从，小毡帽脑羞成怒，大发雷霆：“臭戏子，别给脸不要脸，今晚若不依了我小毡帽，不但不给戏钱，还不准吃饭，饿上你们七天七夜，看你依不依！”说罢让家丁关上大门，要把整个戏班困在家里。这可怎么办？班主想：依了他吧，一朵鲜花就被糟蹋了；不依他吧，戏班就要饿死在这里，这可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未卸装的丫鬟角色走到小毡帽跟前，柔声说：“老爷息怒，不是春香姐不依，而是觉得这样做太草率了吧。春香姐虽不是大人物，但在咱这一带也是有名气的人，假如这样不明不白地行事，不但毁了她的名声，对你也没有好评价啊。你要真心想要春香姐，就明媒正娶，容我们准备一下嫁妆，七天头上，你来迎娶如何？”小毡帽巴不得与春香做长久夫妻，当即点头同意，便放走了戏班，心想：万一春香反悔，再派人去抢也不迟，任你千变万化，到头来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
　　 丫鬟的一席话救了杨春香，也救了整个戏班。那么这个丫鬟是谁？连班主也不认识。等到班主再找这个人时，却又没了踪影。奇怪！莫非是神灵相助？从此大家又多了个疑虑。七天以后怎么办？大家心里又没了底，只好听天由命。
　　 却说七天后的这天，小毡帽家里张灯结彩，红毡铺地，准备迎娶春香。就在这时，忽听天上咯喳响了一声炸雷，霎时阴云弥漫，暴雨倾盆，几十块陨石从天而降，把小毡帽的整个庄院砸了个稀巴烂。这时天空现出一条飞龙，张牙舞爪，长啸一声，震得地动山摇，房倒屋塌。紧接着漳河猛涨，浊浪滚滚，铺天盖地而来，顷刻间把小毡帽的七十二盘水打磨，九十九顷水浇地冲了个一干二净，小毡帽从亿万富翁一下子变成了穿草鞋披烂衫的乞丐，最后冻饿死在漳河岸边。人们都说这叫报应，当初小毡帽把话说得太大了，触怒了老天爷，最后果真应了小毡帽“要想叫我变穷苦，除非天塌龙叫唤”那句话。
　　
　　 三
　　
　　 那么，春香的替角和丫鬟到底是谁呢？她原是清叶池龙主的女儿红鱼。原来这世上的江河湖海，池泉井潭的水都是连着的。别看清叶池小，却连着五湖四海。水族和人间一样，也有大小官吏。敖广敖顺等四海龙王是亲兄弟，他们是帝王之位；各地的大江大河大湖大漠也有龙主，是四海龙王御封的州府级龙主，算五品官；而清叶池龙主，就是七品芝麻官了。他们各自镇守一方，统治着这里的水量，享用着人们的供品，倒也逍遥自在。每逢杨家戏班来这里唱戏，他们就走出水晶宫，变成鱼鳖虾蟹，浮到水面上看戏。清叶池龙主很会办事，只要杨家戏班来唱戏，他就发出请柬，让各地龙主也来凑热闹，有时还会请来四海龙王，共同聆听杨春香那优美甜润的唱腔。红鱼从小就是个戏迷，只要杨家戏班来唱戏，她就像人间的小姑娘一样，高兴得欢呼雀跃，连饭也顾不得吃，就将身一摇变成一条红鱼浮到水面上看戏，有时还会变成小姑娘挤到台下的人群里看戏。杨春香那甜美的唱腔和娴熟的戏功，使她看得如痴如呆，听得入神入迷，并一一记在心里。几年下来，她把杨春香的唱腔和戏功学得滚瓜烂熟，达到了维妙维肖、真假难分的境界。就在杨春香累倒的那天晚上，她竟然突发奇想：我何不趁机上台露一手，过过戏瘾呢！于是她摇身一变，变成秦香莲，登上戏台，模仿杨春香的唱念做打，大胆从容地表演起来，并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后来，杨家戏班走到哪里，她就跟到那里，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戏迷。那次在小毡帽家唱戏，当小毡帽要强行非礼时，她挺身而出，解了杨家戏班的危难。当晚，她回到清叶池水晶宫，将所见所闻给当龙主的父亲说了一遍。龙主一听，勃然大怒，拍着龙案说：“人间竟有如此无耻之徒，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于小毡帽的过分言行，他早有耳闻，想起来就十分生气，什么“天塌龙叫唤”，你小毡帽以为办不到的吗？我这次定要叫你尝尝老天爷和龙王的厉害！于是，龙主一气之下，连夜写了申奏表章，列举了小毡帽的种种罪孽，并提出了惩罚小毡帽的办法。次日便派长腿大虾呈送东海龙王，龙王一看也龙颜大怒，又急忙奏请天上的玉皇大帝，恳请批示。玉皇大帝一看也大为震怒，即刻准奏，并派出雷公电母，协助龙王一同惩罚小毡帽。就在小毡帽准备迎娶杨春香的那天，四海龙王及雷公电母齐集云天，施出法术，砸烂了小毡帽的庄园，冲毁了磨坊和田地，使小毡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小毡帽死后，龙王又请土地老爷协助，把山西的黄土用水冲到这里，重新淤成了好地；并让鲁班神匠在一夜之间盖成了一百多个水磨坊，分给了当地老百姓，这是后话。
　　
　　 四
　　
　　 太行山区有一句农谚，叫“旱收川，涝收山”。龙王作法天下暴雨冲走了小毡帽的全部家产，可山区一带并没落雨，从大年初一到六月底，这里每天都是红日高照，万里无云，从没下过一滴雨，树叶干得打成了卷，庄稼旱得吐不出芽，到处是黄烟滚滚，热风扑面，大地龟裂，井河干涸，老百姓连吃的水也没有，只好人挑驴驮来清叶池取水，或到百里外的漳河去取水。这时，水成了金豆子，成了命根子，要饭的到谁家门口，人们宁可盛出一碗干饭，也舍不得端出半碗凉水。
　　 为了解除旱情，方圆百里的老百姓抬着猪羊，捧着供品，纷纷向清叶池涌来，给龙王爷烧香磕头，祷告许愿，又请来杨家戏班，给龙王爷唱大戏。为了让老天爷下雨，拯救老百姓的苦难，杨家戏班使出了看家本领，从生旦净末丑到锣鼓铙钹镲乃至笙箫弦笛筝，都是拼命演奏，奋力舞唱，个个累得汗流浃背，粗气直喘。特别是唱主角的杨春香，更是格外卖力。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愿望，用自己的赤诚之心为百姓换来甘霖，纵然唱哑嗓子，累倒台上，只要能感动上天，普降大雨，也心甘情愿。
　　 这天夜里唱的是《窦娥冤》，杨春香身穿素服，头顶白纱，满含冤屈，悲愤登场，在昏暗的油灯下，窦女长舒水袖，轻款金莲，在台上边舞边唱。那婀娜娉婷，柔若无骨的袅袅身姿，似杨柳摆动，淡云飘游，把人们带入清淡朦胧，虚幻飘渺的境界，那凄婉哀绝，悲怆怨愤的唱腔更是十分感人。起先，那唱腔只是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当唱到忍辱被卖、蒙冤问罪时，已是呜咽气绝，泣不成声。只哭得树木低头，野兔拭泪，台下数万名百姓个个泪流满面，悲伤痛哭，有的干脆放声大哭，抱头嚎啕。这时，在人群里看戏的红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悲天悯人地大哭起来。
　　 当清叶池龙主听说杨家戏班要来登台唱戏时，这个会办事的七品芝麻官就把四海龙王和附近五品龙主请来看戏。听了杨春香的唱腔后，龙王们都竖起龙爪，啧啧称赞主角唱得确实好，还说下次杨家戏班来唱戏时，一定要把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及众仙请来，让他们也欣赏一下人间的声乐。这时忽听红鱼大哭，众龙王忙上前劝慰，只听红鱼说：“我爹爹也太不象话了，那么多老百姓给咱上供，又请来戏班给咱唱戏，为什么不给人间降雨？”众龙王也纷纷说：“是啊，这么旱的天，老百姓盛情难却，诚心可鉴，是应该给人间降点雨了。”东海龙王问：“你为什么不给人间降雨？”清叶池龙主回道：“启禀我主，小神早就想给人间降雨，只是我主每年拨给的水量有限，上次为了惩罚小毡帽，把三年的水量都用完了，我上哪里去弄水降雨啊！”东海龙王说：“如此说来，这里得大旱三年罗！”清叶池龙主摇摇头说：“小神法术有限，确实无能为力，望我主看在老百姓虔诚供俸我们的面上，再追加或补贴一些雨水吧。”“这个嘛，容我考虑考虑。”东海龙王陷入深思。
　　 这时，戏台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达到高潮，窦娥屈打成招，要开刀问斩。窦娥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只见她悲愤地哭道：“苍天啊苍天！我死后立尸不倒，以示冤屈。若苍天有眼，请在这五黄六月降一场大雪，表明屈斩窦娥。”窦娥被屈斩后，戏台的天幕上，果然现出大雪。台下的百姓个个义愤填膺，深为窦娥婉惜。这时东海龙王说：“当年窦娥蒙冤，老天爷破例在五黄六月下了一场大雪，看来历史上已有先例，今天我也破例给你们一些雨水，下上三天三夜，把地里的土下透为止。”清叶池龙主见达到自己的目的，忙跪下说：“感谢我主赐雨之恩。”东海龙王立即让各路神仙布法，诸神不敢怠慢，耕云的耕云，播雨的播雨。霎时天空乌云滚滚，接着大雨从天而降。台下的老百姓见终于求来了雨，个个欢呼雀跃，笑语相庆。清叶池畔，龙王庙前，戏台上下，树上岸边，人如山，歌如潮，欢声如雷，响彻云霄，使整个山区都沸腾起来了。
　　 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雨水下了三天三夜，人们有了精神，禾苗有了生机，万木更加葱绿，大地又焕青春。从此，这里的人们又过上了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