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深秋中的母亲(秋韵散文)
(一)
一九八五年初,我从朝阳建平调回到已阔别近十年的老家辽阳。虽时值初春,但当我迈进家门,看到白发苍苍的消瘦老母亲,佝偻着腰,颤颤巍巍把我迎进门时,心中不觉一颤。母亲不应该这样老啊,她老人家才六十五岁,怎么就如此老态龙钟了呢,一种错时逢秋的感觉让我顿时油然而生。一件件曾听到与经历过的往事,也跟着渐渐清晰浮现于眼前……
(二)
母亲出身大户人家,长相端庄秀丽,年轻时蛮漂亮的。解放前的人结婚都比较早,还不到十八岁,她就被我父亲娶进了门。当时父亲正在北平政法学院读书,除了寒暑假,很少回家。我家是一个大家族,祖父兄弟三个,老三股在一起过日子。一大家子老少六十多口人,儿媳妇轮班做饭,母亲自然也得加入这个繁重劳累的家务之中了。
祖父在哥三个中是老疙瘩(东北方言,最小的)。当家的是我大祖父,他对外人没说的,口碑很好,可对家里人却很刻薄,稍不如意,就骂骂咧咧的。母亲经常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操作家务,尽管她心灵手巧,任劳任怨,但有时还是免不了受到大祖父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责骂。
据母亲讲,有一次父亲回家探亲,给老人买的东西交给了大祖母,大祖父没看到,以为父亲啥东西也没买,就来气了。那天正赶上轮到母亲做饭,本来很香的饭菜,吃饭时竟然让他给摔了。还破口大骂:“这是做的啥饭菜,养了你们一群畜生!”母亲含着泪又给他重新炒了几个菜,小心翼翼地端了过去,结果是怒气未消的大祖父竟然直接把饭桌掀翻了,碗碟破碎,饭菜洒了一地。
“大伯,您老别生气呀,我们做晚辈的有啥不好的地方,您老尽管打骂好了……”母亲一边收拾地下破碎的餐具和食物,一边陪着笑脸劝解着。
“都给我滚!都是白眼狼!”大祖父继续暴吼着。
一向孝顺刚强的母亲悄悄回到自己屋子里,一头扑在炕上,暗自委屈得大哭了一场。
好在东北很快就解放了,土地革命撕碎了这个封建大家庭家长专制的衣钵,老三股的家人各奔东西,自谋生路。母亲先是走门串户地讨饭给子女吃,最后不得不带着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去了辽阳城里,在叫做沈家大院的地方租了两间房,暂住了下来。
这时,家中和父亲也失去了联系。等到全国即将解放之际,才知道父亲在学校接受了新思想,背叛了剥削阶级家庭,毅然参加了革命。他所在的四野五十五军,随百万雄师过大江后,一直打到海南岛,最后驻军广东湛江。
正当母亲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城里生活困难得举步维艰的时候,传来了家乡的消息,说我们家是军属,可以分到房屋和土地。加之祖父因车祸而瘫痪在床,祖母又体弱多病,需要照料,经过反复思考,母亲决计带领孩子们回到乡下。
回到老家后,母亲承担起里里外外全部的家务。除了侍奉祖父母外,分得的几亩田地她还得起早贪黑地耘做着。到了秋季,打下的高粱总算能让一家人得以糊口了。
不久,农村成立互助组,接着建立了初级社,后又改为高级社,母亲每天都不知疲惫地去出工劳作。到了一九五五年,父亲又不时从部队往家寄些钱,吃饱饭已不再是难题,日子好过得多了。
到了一九五八年,母亲已是五个孩子的妈妈。除了尚在襁褓中的小弟弟,我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分别读上了高中、初中和小学。也就是这一年,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这三面“红旗”在全国农村风起云涌般飘了起来。随之不久,贫穷和饥饿也伴之而来。
(三)
内柔外刚吃苦耐劳是母亲一贯的性格。
那是五八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母亲随着社员去夜战深翻地,一直干到半夜才收工回家。第二天早上,她的左脚肿得像个发面大馒头,小腿也膀得像根棒槌,疼得不敢下地走路。但她还是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做好早饭后,草草吃了点,掉转身就要去生产队出工。
“看你的腿脚都肿成啥样啦,就歇一天吧!”祖母怜惜地劝慰着母亲。
“妈,现在是大跃进,人人都在拼命地干,我这腿脚是翻地踩铁锨踩的,肿了点不算啥,我能行的。”母亲不顾祖母的劝阻,装作没事人一样,拎起铁锨,硬撑着走出家门。
已到中午吃午饭的时候了,还没见母亲回来。“也不知你妈腿好些了没有,也该回来吃午饭啦……”正在祖母反复念叨之际,突然听到院子里转来几个女人的嘈杂声:“可算把你背到家了,这回你可得好好歇歇身子啊,不要急着再去出工了……”
原来是母亲在回来吃午饭的路上,突然感觉腿脚不听使唤了,她一屁股坐在路旁,几次试图站起来,又几次跌倒。还多亏村子里和她一起出工的几个妇女,轮换背着把她送回了家。
脸色苍白的母亲躺在炕上,双目紧闭,她太疲劳了,多想好好歇一会儿啊。这时旁边传来小弟弟的哭声,她猛地睁开双眼,把小儿子揽在怀中,揭开衣扣,把乳头塞进嗷嗷待哺孩子的口中,任凭他贪婪地吮吸不太多的乳汁。小弟弟不哭了,母亲脸上也露出一丝欣慰的苦笑。
转眼间来到了五九年,深翻的地并没带来增产,反而成了欠收年。饥饿自然伴随而来,而且愈演愈烈。生产队成立了大食堂,一时间,各家各户都断了炊火,拿着发的饭票去村里食堂就餐。记得有几个月每人每天只给四两饭票,既没油更没菜,早晚去大食堂只能凭票买一碗棒子面糊糊,中午才能吃一块二两的粗粮大饼子。人们当时把面糊糊叫“平端”,因为端歪一点就会洒的,喝完这碗面糊糊,连碗内都伸长舌头舔个干干净净,吃大饼子或窝窝头掉个渣都捡起来填到嘴里,哪舍得糟蹋一点啊。
这时的母亲更加消瘦不堪,喂孩子的奶水也早没了。为了让家中老小能度命熬过来,她把自己省下来的饭票全部拿了出来,还佯说自己不饿。她每天仍坚持去生产队出工,饿得实在不行,就拔些大地里的野草野菜塞入口中咀嚼,直至咽入腹中……
一天下午,母亲实在挺不住了,一头栽在干活的地里。当人们把昏厥的她抬回家里,祖母颤巍巍地去水缸里舀了半碗凉水,用羹匙一匙匙润入儿媳的口中。半晌,母亲终于苏醒了过来,看着焦急得泪眼婆娑的婆母,虚弱地说:“妈,我没事,您老不用担心,歇歇吧。”
当时光步入六零年时,家乡又遭到水灾,许多农田被淹,人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秋季的一天半夜,母亲夜战回来,推醒了祖母及我和弟弟,从怀里掏出十几个高粱面大饺子,转眼间就被我们狼吞虎咽地吃光了。那个香啊,是我有生至今再也没体验过的,现在回味起来,还余香盈口呢。原来是生产队死了一匹老马,大食堂给出工夜战的劳动力偷偷包了马肉馅饺子。事后才知道,母亲把分给她的一份只吃了两个饺子,其余的全部拿了回来,当时她却告诉我们说:“我在食堂已经吃饱了,你们吃吧。”
祸不单行,就在这年年末,父亲在部队牺牲了。家里的担子完全落到母亲一人身上,这时她才刚满三十九周岁。
(四)
父亲走后,尽管不时有媒人上门劝母亲再迈个门槛,但都被她一口回绝了。用母亲的话说:“我不能丢下一个老人和五个孩子不管啊!”
那时,村子里能读上初中的孩子都很少,在乡亲的眼里,我家算上书香门第了。为了供孩子念书,母亲把家中能值点钱的东西都卖了,包括土改时分的房子。唯一没舍得卖的,就是结婚时我父亲给她买的那枚金戒指,但在大儿子考上大学时,她还是忍痛割爱含泪卖了它,用卖得的二十元填补了开学费用不足之急。为了这件事,母亲虽然表面显得似乎平静,可暗自流了一宿泪。天亮她起来做饭时,我发现那包戒指的手帕湿漉漉的放在她的枕边,竟能攥出水来。
六一年下半年,生产队的大食堂解散了。过年开春后,母亲领着孩子们又去搞了点小开荒,秋天收了两麻袋粮食,加上生产队分的口粮,全家又能填饱肚子了。
好景不长,运动来了,兴无灭资,阶级斗争的口号漫天响了起来。小开荒被取缔了,自留地也缩小了,加之“抓革命,促生产”也只有“革命”,而没见生产有何促进,田里打不出粮食,上交的公购粮一两又不能少,种田人再次陷入饥馑之中。
一年分得的口粮,尽管省吃俭用,大半年就见底了。母亲把从菜地里捡的干白菜帮子、胡萝卜缨子、栽大蒜下来的蒜辫子,都煮熟剁碎,和点棒子面掺杂在一起当做美味佳肴,作为救命的稻草了。尽管生活苦不堪言,可母亲还是那样平静,平静得像一潭静水,每顿饭都能让一家老小有些吃的,而她自己则往往吃点残羹剩菜。
就这样苦熬到了六六年,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席卷了神州大地。一天,村里的造反派不由分说地冲进我家,翻了个底朝天。最终找到了几本两个哥哥读高中时的俄语课本,他们如获至宝,说我家里通外国,和苏修有联系。任凭母亲怎样解释,说这是孩子念书的课本,造反派还是把这些书给烧了。一个造反派的小头头恶狠狠地说:“就你们这个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人还能革命?烈属也一定是假的!”抄家后,父亲的革命烈士证明书也随之不见了。直至前些年有关部门通过《县志革命烈士英烈表》查出了我父亲的名字,才重新补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颁发的《革命烈士证明书》。
回想起家里被抄时,母亲是那样的淡定。造反派抄家走后,看到我惊恐颓丧的样子,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是红的变不了黑呀,历史会证明这一切的,共产党不会忘掉为革命献身的人。”是啊,在十年浩劫结束不久,也就是父亲牺牲的二十年后,母亲的话终于得到了验证,五十五军军部来了两位团级领导到家中看望了母亲,并去地方给我们家落实了政策,家庭成分也由原来的“地主”改为“革干”家庭。
(五)
八十年代后的天是那样的湛蓝,阳光更显得灿烂多彩。广袤的农村大地到处洋溢着无限生机,秋收也是那样的丰足。家中再不愁吃穿,往日的“瓜菜代”早被香喷喷的大米饭和可口的菜肴所取代。可母亲却因过去多年劳累而积劳成疾,身体大不如前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先后带大了三个孙子……
“这么好的日子,我得多活几年啊。”母亲经常叨念这句话。她开始随着一些老年人去广场扭大秧歌健身了。为此,还特意让我姐姐给她买了一条红绸带和两把大绸缎扇子呢。母亲踩着鼓点,舞动着绸带和扇子,跟着大家翩翩起舞,看那精神头,仿佛又回到了大姑娘年代。
母亲为我们这帮儿女吃尽了苦,操碎了心,我们多渴望她老人家能长舞不衰,健康永驻啊。可九四年年底她开始咳血了,去医院检查才知道已是肺癌晚期,根据年龄和病情,只能保守治疗。这犹如晴天霹雳,向我们袭来。大家不敢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只说是肺部有些轻微炎症,吃些药会好的。我们四处寻方觅药,然而还是回天无术,十五个月后,也就是一九九六年四月十七日凌晨四点,她老人家还是离我们撒手而去了。
其实母亲是猜得到自己病情的,只是看我们不说,她也故作不知而已。在临终前一天,她躺在床上,抚摸着我的手说:“儿啊,别为妈担心了,我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啥好病。俗话说得好,人生七十古来稀啊,我今年七十六岁了,也到秋收的年龄了。晚年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托国家改革开放的福啊。看到儿孙都挺好的,我知足啦。”母亲的语调虽然轻微,可至今回想起来仍萦绕于耳畔,不绝于耳际,如重锤,似响鼓。
母亲的一生,似乎都是秋,因为她不辍地把秋的硕果送给后人,无怨无悔地把毕生奉献给社会,从中让我们看到了秋韵的丰富多彩。从草木凋零中领悟到真善美的真谛。正如朱德在《回忆我的母亲》一文中曾写的:“母亲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只是中国千百万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正是这千百万人创造了和创造着中国的历史。”是的,母亲当之无愧也是这千百万优秀母亲中的一员啊,我为有这样的母亲而骄傲!
母亲,儿子永远爱您!
但有一点与谈笑老师商榷,秋与本文整体有些游离,可能是为了征文凑上去的吧,如果是这样,标题中的深秋两字去掉,岂不更好。个见,言失莫怪
由于理解不到位,前面说了错话,对不起。写文就得两你学习。我若有文上来,希望你直言不讳提出批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