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脊梁】荷花虽去香魂在(散文)
一
倚着大石头,她心里似乎格外平静。战友走远了,已经安全了。
望着围着她的敌人,她心底涌起一股胜利者的嘲笑。“懦夫。”她吐出一句话。
“抓活的!抓活的!”敌人靠近了。
欠起身,她用力投出两颗手榴弹,硝烟中敌人喊叫着倒下了。
枪声响起来,一梭子弹射来,身中两弹。她强忍着剧疼,靠在石头上,两眼怒视着敌人。
鬼子发现,这是个女八路,于是冲了上来。鬼子狞笑着拉开这个负伤的中国女兵身上的被子。
突然她从被子底下又掏出一颗手榴弹,大喊一声:“犯我中华者死!”一声巨响,伴随着鬼子倒地,烟尘再度弥漫开来。
北风在吼,雪花飘舞着,漫天晶莹中,一个青春的英灵扶摇在群山旷谷之中。
我来了,亲爱的,你在哪里?她在喊。
群山默默,只有风在啸叫,似也伤心到了极致。
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刚刚结婚一年多的丈夫,那个英气十足,对她温柔体贴的男人,几天前,已经死在了她的前头。
大青山突围战,山东抗战史上著名的惨烈战斗,围困与搏杀中,倒下了无数的日后或许可以成长为中华栋梁的儿女。
那个已经怀了孕的,和她未出生的孩子一起消失在手榴弹爆炸声里的女兵名叫辛锐,是鲁艺姊妹剧团团长。她的丈夫陈明,著名的理论家。曾经当过福建省委书记,到莫斯科列宁大学学习过,参加过长征,任过八路军115师政治部主任。牺牲时,他是山东省战时工作推行委员会副主任兼秘书长。
那是1941年的冬天,日军纠集5万重兵,对115师和山东纵队所在的沂蒙山根据地进行扫荡。在双方力量对比十分悬殊的情况下,我抗日力量浴血奋战,9000多人成功突围,伤亡1000余人,500多人牺牲。仅抗大一分校连排级战斗骨干和学员,就牺牲近200多人。许多相爱至深的夫妻,在这场血与火的战斗中永别而去。
正率分局和战工会机关转移的陈明,队伍突遭三面包围。敌人越来越多,火力越来越猛烈。突围中,陈明双腿负重伤,随行人员已牺牲,只剩下警卫员。他推开要背他走的警卫员说:“你赶快跑,多活一个是一个。”警卫员坚决不从。陈明严厉命令他:“这是战场,服从命令!你给我走!”跑开不远的警卫员眼看陈明在对敌人连开3枪后,剩下的最后1颗子弹,对准了自己的头颅……看到陈明牺牲的情景,警卫员流下了热泪。
已怀孕5个月的辛锐率5大队的一个分队20多位女同志随部队转移。在大青山北的猫头山与日军遭遇,为掩护同志们撤退,她小腹中弹,两个膝盖骨受重伤,右膝盖骨全部被打掉。
当晚,她被抬到山东纵队第二卫生所驻地——火红峪村,来到离村子不远的“鹁鸽棚”山洞隐蔽。躺在门板上的辛锐咬着牙,强忍着,不出一点声响。
枪声密集起来,已经听到日本人的喊叫声。“抓活的!抓活的!”喊声越来越近。
“放下我,快些放下。”辛锐喊着,声音有些嘶哑,向转移中抬着她的战友说。
然而无论辛锐怎样喊,她们终也不肯放下。
猛然,辛锐从担架上滚了下来。已经不能走路的她欠起身子,着急地挥了一下手:“快走,不然我们都完。”
一颗子弹打在岩石上,发出刺耳的叫声,敌人更近了。战友把她放在稍微隐蔽的大石头下,给她盖上被子,留下了仅存的3颗手榴弹,含着泪撤退了。
辛锐背靠着大石头坐在地上,战友走远了,她回过头来,望着小心翼翼逼近的敌人,轻蔑浮现在满是尘土的脸上,你们不是凶吗?怎么那么害怕一个女人?
那一声巨响,撕裂了走得并不远的抬担架战友的心。第2天,当地老乡和医疗所同志一起,来到那个大石头旁,只见辛锐被炸得血肉模糊,大石头上留下了她的血迹,以及她躺着的姿势。
许多年后,沂蒙山华东烈士陵园里,矗立着一座汉白玉的墓碑,墓碑上镶嵌着身着八路军军装的一对情侣的照片。两个人站在土房的门框前,拘促地头挨着头,亲昵且开心地笑着。丈夫戴着眼镜,手背着,厚道而腼腆,一介书生的模样;妻子两手放在腰间的皮带上,头部侧向丈夫肩膀,笑容灿烂而羞涩。
那是他们来到世上最好年华的时节。然而,为了心中美好的追求,一对夫妻先后化作一缕英魂,飞向他们理想的天边……
历史记下了这两个人牺牲时的年龄。丈夫陈明:39岁,妻子辛锐:23岁。因为牺牲,他们没有出生也没有名字的孩子:5个月。
二
徜徉在大明湖边,细雨霏霏。雨幕中,湖中的荷花早已谢去,只留荷叶在水中漂浮,托着满天的阴云,托着浓密的雨丝,于微风里摇摇荡荡。荷上有虫儿在跳,一下,又一下……
努力地在找寻80年前的景象,就在这垂柳之下,一个身着月白上衣青色裙子的少女,端坐湖边,用画笔描画着湖里的荷花。荷尚未绽开,展着尖角,婷婷立着。
少女的身后,是她自己的家,一个花园,连同花园里的小楼。
小楼的窗户开了,母亲在呼喊少女:“淑荷,吃饭了。”少女应了一声,收起了画板。少女是辛家的第3代,二小姐辛淑荷。
小楼的主人叫辛铸九。辛家三世同堂都住在这里,傍着这个天下知名的大明湖,接受着大自然给予的恩赐。
辛家在济南很有名。爷爷辛铸九教师出身,曾任过县和省的议员,是济南商会会长,“裕兴”、“仁丰”纱厂董事长。“五三惨案”时,他冒着危险为被日本人杀害的蔡公时等烈士收尸;震惊中外的临城大劫案,他临危受命参与处理;为坚守民族大义,他拒绝出任日伪省长;著名的“海源阁”藏书要流失日本,又是他联络社会名流捐资抢救……这位在当地有着极好名声的爱国绅士一生多彩而又传奇。
辛铸九的儿子叫辛葭舟。早年毕业于北京朝阳大学法律系的他后来回到家乡,在山东建设厅及财政厅工作过。济南沦陷后,辛葭舟奉父亲之命带着五个子女逃离章丘。流亡数月,痛定思痛,他毅然致信中共山东省委决心参加抗日。为表达抗日诚意,辛葭舟把一麻袋钱币捐给了八路军。他买了一头骡子,驮着行李,带着子女,随军翻山越岭到达沂水县岸堤镇。此时,山东抗日军政干部学校第2期招生,辛氏姐妹进入干校学习。成了学校里有名的“大辛”、“小辛”一对“姊妹花”。
辛葭舟也成为八路军后勤部门的成员,二儿子辛树明给首长当了秘书。
辛锐出生的时候,荷花盛开,所以祖父为其取了“淑荷”为名。名如其人,她自幼文静敦厚,尤爱美术。受祖父熏陶,她小学时就能雕善画。见其这般,父亲辛葭舟聘了当时著名国画家黄固源做了女儿的家庭教师。
辛锐16岁那年,长城抗战打响。国民党29军爱国将士奋勇杀敌,国人深受鼓舞。辛铸九为辛锐举办了个人美展,展出辛锐的绘画和木刻作品,并将义卖所得全部捐给了抗战将士和东北流亡同胞。那时开画展的很少,女的开画展的更少。此次美展,辛锐名声大噪,社会上都知道辛公馆出了一位才貌双全的女画家。
在辛锐留存于世为数不多的的画作中,一幅工笔淡彩花鸟画格外惹眼,画上一只翎羽绚烂的凤凰栖息在枝叶扶疏的绿色树冠上,正转头回视,呼唤着同伴。此画作于民族危难日益深重的1936年。辛锐将心中的希冀挥洒而出,倾诉着一个普通中国人反抗侵略的决心和抱负。
资本家大小姐,换上了不合形体的粗布军装,辛淑荷正式成为辛锐了,她扎上皮带,裹上绑腿,穿上草鞋,戴上军帽,变成了八路军女战士。她跑步、打靶、掷手榴弹,认真地做着她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辛锐开始脱胎换骨,那个过去在洋房中静心作画的纤纤小姐不再有了,一种崭新的、从没有经历过的,充满激情且有些野性的生活开始了。
在那支统一着装的队伍里,不仔细看,几乎辨不出谁是谁。然而,那些常年带兵的八路军首长们,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是辛锐。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特殊气质,这种气质即便是粗布军装也掩饰不住。
在抗大分校里,辛锐和妹妹在一个院里住。因为分数两个队,姐妹俩很少有个别谈话的时间。辛颖好动,想姐姐时就跑去找辛锐。大辛则遵守纪律,告诫妹妹:“咱们现在是革命战士了,以后别‘二姐、二姐’地叫,没事也不要常来。”
辛颖有时候故意憋着不去找姐姐,但过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又悄悄找辛锐。辛锐见了妹妹,责怪她:“怎么好几天不来?”“你不是说不让我来找你吗?”辛颖逗她。“小丫头!”姐姐埋怨道。
姐姐问妹妹听了哪些课,谁讲的,记了多少笔记?辛颖故意说,这两天我老想找你说话,没心思记笔记。辛锐严肃了,告诉妹妹,不好好学习,就无法去宣传群众,组织群众抗日。
她取出自己的的笔记让妹妹看,本子上密密麻麻,字迹工整娟秀。
秋天里,沂蒙山的柿子红了。山东纵队指挥部设在了沂水王庄,父亲也来到在指挥部在供给部工作。这时,辛锐被分配到山东省妇联任秘书。父女见了面,格外得高兴。
唱着激昂的歌曲,迈着轻快的步子,这个过往的大家闺秀,也可以登上简陋的土台子,面对着男女老小的乡亲,说着快板,唱着自编的歌曲。也可以将自己的漫画、标语刷在一个个村里的石墙上了。
辛锐曾在中共山东分局党校学习,到大众日报社沂蒙工作团之前担任过山东省妇联秘书。无论在抗大分校学习,还是担任秘书、参加报社沂蒙工作团,她都积极努力着,充满着热情。发现部队作战、行军需要军用地图。擅长绘画的她找来旧地图,按敌我区域添添改改,一份新的很实用的地图有了,她复制好几份送给部队,受到首长表扬,说这真是雪中送炭哪。
房东老大爷指着墙上她写得“打倒日本鬼,不当亡国奴”的大字标语。说:“大辛同志写的字像朵花,这一来我这墙上更好看了。”
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创办机关报《大众日报》,报头和伟人像没法解决。曾经曾搞过木刻的辛锐接受了任务,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熬了几个通宵,想了又想,改了又改,终于有了自己中意的设计。当她把改好的报头和伟人像交给报社时,在场的人都大加佩服。
鉴于她的优异表现,党组织接受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三
转眼到了1939年夏天,日寇开始了对我抗日根据地的第一次扫荡。
为了行军作战,省委决定:把战工会、青委、妇联、大众日报社、战地服务团等单位合编成“沂蒙工作团”,由大众日报社社长匡亚明任大队长,分散做群众工作,组织群众反扫荡。
形势越来越严峻,部队不得不化整为零。辛锐和小分队的战友们一起,在大小丘岭山岗之间,日夜和鬼子周旋着。
麦黄时节,一天傍晚,小分队隐蔽在杏峪一带的山沟里。这时,从山口方向突然传来鬼子“三八式”步枪的射击声。领队命令大家立刻分散转移。
这时青训班指导员于冠西一歪倒在地上,他得了伤寒,已两天吃不下干粮,浑身没有力气,只觉得全身冰冷,软瘫在一株柿子树旁。
此时大多数同志已经撤向岭坡背后,山沟里鬼子的嚎叫阵阵传来,沟两边的泥土碎石被“歪把子”机枪扫射得溅了起来。
辛锐扶起于冠西,“快走!”她急促地喊道。见他实在动不了,辛锐摸了摸他的前额,发现他的头滚烫滚烫。“你发高烧呢。”辛锐说。
此时的辛锐已经顾不得想什么,急呼呼地蹲了下来,命令一般说:“快,快,把手搂住我的脖子”。她不顾一切地背起于冠西,朝远处的岭坡跑去。
许多年后,已是《大众日报》副总编辑的于冠西回忆道:“我想让她放下我,但她似乎没听见,只是气喘吁吁地背着我,跌跌撞撞地跑。她平素温柔文静,举止娴雅,那时却像换了一个人。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胆量和力气,竟然背着我一口气跑过呼啸着子弹的岭坡,喘息着把我放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
在暗夜的掩护下,他们脱离危险。休息一会后,两人相互搀扶着,找到小分队。于冠西被扶到屋子里躺下后,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于冠西便迷糊着昏睡过去。而辛锐也一屁股坐到炕上,怎样也起不来了。
第二天,辛锐也被伤寒击倒了,高烧不起。被抬到荞麦山山腰的“团瓢”里养伤。在那里,辛锐的高烧始终退不下来,照看她的战友格外着急。
得知消息的辛颖心急火燎地赶来,跑了3个村子,找了3家药铺凑齐一剂药。吃过药后的辛锐,感觉稍好一些,吃了一两口米汤。因担心妹妹会影响工作,便撵她离开。
半个月后,大辛的病情不见好转,还得了痢疾。辛锐又急急赶来照顾姐姐。
辛锐不让妹妹留这儿照顾她,又开始撵辛颖。妹妹发现,姐姐在病中首先考虑的不是自己,而是胜利,是工作,自己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辛颖临走前,辛锐让妹妹给自己洗洗头。在妹妹后来的回忆中记着:“她的头发极长,但很稀。我一洗,呀!竟一缕缕地往下掉。我心里难受极了。我从来不好掉眼泪,这时实在忍不住了,只得草草结束。”
疾病击不垮这位八路军战士,很快地,待她身体稍稍好转,立刻又投入火热的生活之中。一段时间里,她创作颇丰,她画的《我送哥哥去当兵》得到了根据地军民的一致好评,画上,一位农村姑娘,羞昵地给报名参军的恋人戴着大红花,形象生动逼真,很好地配合了参军运动。
于是,我问自己一个问题,为什么?
于是,有了文章后面的一些反思,或许有些个尖锐,但确实是如此。希望此文能给人们带来一些思索。谢谢了。
而今,我们似乎富足了,也粗壮了一些。但是,精神却萎靡了许多,追求淡化了许多。迷茫,怀疑,什么也不相信,甚或只关心自己,家国之事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分割过。这的确很危险。我们要做的,也只能将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那些过往的可敬的人们介绍给人们。以期能起一点作用。
这两天一直回看《我是演说家》,记得有一篇演讲叫做《使命的力量》。说的是一位西方女记者为了新闻工作者的使命死在了叙利亚的炮火中,她本可以在自己和平的国家安度一生,但她却选择了战地报道这个离死亡很近的职业。演说家说,因为她有使命感。换言之,她有信仰!
所有我国捐躯的英烈们都是一样的,是植根与灵魂深处的信仰让他们有了慷慨赴死的精神力量。
作者艰难提出一个问题,如果换做现在会怎样?我想说,依然还会有慷慨赴死的英雄,因为,如果没有这些民族的脊梁在,中国不会走到今天——早就崩溃了。
但是,我们不能不承认,倘若我们再不意识到弘扬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性和紧迫性,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会有汉奸——民族的败类。
这也是我社团为何要举办这样的主题征文的意义所在,哪怕我们不能改变什么,但总强过我们什么也不做!
感谢作者的文字,思想性、艺术性和可读性的完美结合,有血有肉有画面感,有一种渗透灵魂的力道,这是真正的精品!!!
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不周山下红旗乱。还是老人家说的好。同心干,从自我做起,有志者事竟成。
感动故事,挖掘如此厚重历史是我们的责任。
作者笔法老道,尤其倒叙式高潮开头,一下子抓住读者耐心读完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