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十个全覆盖”声势浩大地“盖”到小村，张妈和张爸就显得特别兴奋。和村里许多老年人一样，一辈子住惯了土坯房，一门一窗，这乍一住进秀秀气气的瓦房，还真有些不太习惯呢。
　　 瓦房虽小，但张妈和张爸伸胳膊甩腿还有空闲，这让他们很心安。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老两口也会对未来憧憬一下。张妈觉得和张爸直挺挺躺着唠嗑不方便，就起来搬动了一下张爸的身体，俩人脸对脸，又找回些年轻时的感觉。
　　 患脑血栓多年的张爸行动不便，说话更是听不清，不过张妈早已习惯，她和张爸唠嗑没有任何障碍。
　　 “墙砌得咋样？”张爸先问起最要紧的事。
　　 “挺好的，‘上边’给咱解决了砖，一天就砌完了。对了，“上边”还来了干部，帮着砌好大一会儿呢。听说，他们还要给咱院墙周围栽上李子树，春天小桥流水，秋天满眼金子哪……”
　　 “嘿嘿嘿……那挺好！”张爸一高兴就傻笑。
　　 张妈喜欢看张爸笑，就没再往下说别的。张爸不愿意了，哪有唠到高兴处突然紧急刹车的道理。他拿眼神“命令”张妈说下去。
　　 张妈叹口气，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墙砌好后吧，三个儿子要了工钱。一人一千，算算，比雇人还贵呢！”
　　 “这帮兔崽子，算计到自己老子头上了！”张爸火气上来了，脖子一梗一梗的。
　　 张妈怕张爸脑血栓加重，就安抚他躺回原状，不再说话。月光安静地照进房里，张妈看张爸稀疏的白发间，裸露出大片光亮的头皮，忙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清晨，阳光极好，新砌的院墙、新盖的瓦房、园子里刚刚冒牙的黄瓜豆角茄子……每一个角落都合唱着闪亮的歌。张爸神清气爽地被张妈推出屋子，倚在墙根晒太阳。不久，虎子也起床了，搬来一条板凳，傻笑着坐下。虎子是张爸的弟弟，不会说话，又有癫痫病，平时和哥嫂交流只用笑和哭两种表情，坚持五十年了。
　　 张妈做好了饭，白米饭，一菜一汤，就是没有酒。虎子想喝酒，张爸也想喝酒，都拿眼神乞求张妈，张妈怕他们犯病，没答应。
　　 一家人正吃着，三个儿子来了。当然，三个媳妇也跟着来了，六人叉腰迈腿儿挤进了屋，带着黑云压城的阵势，把炕沿堵得严严实实的。张妈只好搬来一条板凳，坐在门边。
　　 六人互相递了会儿眼神，老大点了一支烟，猛劲吸了两口，说，“妈，直说吧，我们今天就是奔着你们的养老问题来的。你看，爸病了这么多年了，如果哪一天那啥，家里就剩你和虎子叔了……是，虽然你俩也能过，但好说不好听不是。我们哥仨合计了一下，想把你们的养老问题提前解决了，这也是我们做儿子的一点孝心嘛！”说完，拿眼扫了一下其它五人，后者极其配合，脸上显现一种极不情愿但又“谁让我是你儿子呢”的表情。
　　 大儿子接着说，“我想了一下，你们三位老人，正好一家一个。虎子叔归我。爸归老二，妈您归老三。咋样？”
　　 张爸张妈没吱声，虎子傻笑。老大接着说，“在爸还活着的时候，你们还在一起过，这党的政策好了，虎子叔上了‘低保’，一年靠政府给的米、面、钱……足够你们年吃年用啦！我们想，这田地索性分给我们种吧，算是以后为你们养老的补尝。当然，这点补尝还远远不够，所以，把你们攒的那五万元也先给我们分了吧。”
　　 张爸张妈没吱声，虎子傻笑。“不行！”老二不干了。他说，“虎子叔是低保户，将来归了大哥，没准还能剩钱呢。妈归老三，钱都在妈那，她说攒五万就五万啊，没准六万十万也不一定，那还不是人到哪钱就到哪啊？”
　　 老三看老二有点针对他，不乐意了。他说，“二哥，你这么说就不对了，你心里明镜儿似的，爸只要活着，他们三个还在一起过，这样等于你一天都没养爸就白白赚了一万多元，你还有啥计较的，啊？”
　　 “难道你那钱不白赚啊？你……”老二还想义正言辞，被老婆一脚踩那了。老二老婆还算聪明，知道接着说下去会很惭愧。
　　 刚刚还组团来的三兄弟，忽然散了架，合不拢了。你一句他一句，都挺累，气喘吁吁的。
　　 张爸的脑血栓马上要犯，虎子依然傻笑。只有张妈，压得住阵脚。等儿子们都消停了后才像解决国际争端一样起身，点着六个脑袋不说一句话。六张脸都不平静了，开始红，然后白。张妈抚了抚看似平静的心口，说，“我在数啊，我就是少生了个儿子，要不你们正好组成八国联军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三儿媳发话了，且屁股离开了炕沿，小步到张妈的身边，亲亲切切地叫了声：“妈！”
　　 张妈不记得什么时候媳妇对自己有过这种饱含温情的举止。所以一激灵。
　　 “那八国联军可是烧杀抢掠，不管死活。我们可是为你们好来着，将来你们有病了，我们能不给你们治么？”多多少少的，她知道，张妈的身体无大碍，这么多年，家里地里，张妈比壮小伙儿还能干呢。
　　 张妈看了一会老三媳妇，微微一笑，很淡定地从橱柜底下摸出一张医院的病例和一张CT……CT的后面，晃出一溜惊慌失措的脑袋……
　　 夜晚悄悄来临，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风。风抽搐着，像哭，又像笑。张爸躺在床上泪水涟涟，虎子手扶门框傻笑，很配合外面的风景。张妈看了一会哥俩，笑道：“你们还真信啊？我早想到他们会有这手，就让小孙子弄了个假病历！”
　　 这回，换张爸傻笑，虎子哭了。虎子边哭边用不知犯过多少次癫痫的手张罗了一顿饭。因为水放少了，所以米饭硬得很，三人都抻长了脖子使劲咽。张爸还担心那五万元钱，觉得儿子们不会罢手，就拿眼看张妈。张妈其实早有打算，她说，“给考上大学的孙子们，现在不都时兴缺啥补啥么？缺钙补钙，缺铁补铁，缺锌补锌……咱家，最缺的就是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