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征文】秋叶飘零如初恋(秋韵小说)
【一】
当我站在排水沟的东边,将欣赏的目光偷偷落到沟西的小芳身上时,她正混在一群姑娘、媳妇群里给棉花掐花尖、打花杈。在一片女性的说笑声中,她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悦耳,直扑我的耳朵。
初秋时节,酷暑早已远去,原本聒噪了整个夏天的蝉鸣,此时也变得零零落落,有气无力。抬头远望,天空瓦蓝,万里无云,秋风欢快地滑过河面,在深绿色的稻田里掀起一阵又一阵波浪,不紧不慢地向天边滚去。优雅的白鹭,悠悠地掠过稻浪,似乎在波浪里寻找可以果腹的小鱼儿。忽然,它飞越过一排高高的芦苇,挣脱了我的视线。
小芳那年十八岁,身高超过一米六,身材修长、窈窕。蓬松的刘海下是粉粉的鹅蛋脸,弯弯的眉毛下镶嵌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红润的嘴唇微微开启,好像老是在对人微笑。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垂在胸前粉色的确良碎花衬衣上。用红绒绳打着蝴蝶结的辫梢,随着她干活时身体的晃动而轻盈晃动。淡青色卡其布做的裤子有八成新,脚下穿着一双时尚的红色塑料凉鞋。
繁忙的农活并没有影响她的青春年华,她的穿着、打扮在同龄的姑娘堆里属于整洁、时尚的。她大哥宋桂昌是县广播站的负责人,很疼爱这个最小的妹妹,经常给她买好看的衣服。
我家和她家之间隔着两条排水沟,也就两百米左右的距离。却因不是同一个生产队的,因此从小就没一起玩过,只知道她姓宋。
她所在的生产队是去年冬天才合并到我们生产队,没几天我就注意上她了。很快,我知道她叫宋桂芳,宋家长辈们都亲切地叫她小芳。她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堂妹叫宋桂莲,小名阿莲,圆脸,性情活泼。
两队合并后,在集体劳动过程中,我与小芳的接触机会日渐增多。尽管那个年代大家都贫穷,然而勃发的青春赋予小芳某种磁性力量,时时刻刻要将我吸引到她身边。没过几天,我和小芳打破了以往彼此间的窘境,渐渐熟稔起来。中秋前后,我俩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觉得我爱上她了,每天上工后,我的眼睛总是在社员群里搜寻她,极力捕捉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如果哪一天看不到她,我就到处打听她去了哪里,一整天像掉了魂似的郁郁寡欢。
我那时初中毕业三年了,所有大学停止招生。我担心我会不会如父辈那样,走不出方圆百里的扬中岛,只能老死在农田。想到前景黯淡,几乎看不到任何光明,心情一直很沮丧。集体劳动时一味闷头干活,很少与人交谈。就是难得跟人说几句话,也是咬文嚼字,爱理不理的。因此队里人大多不喜欢我。
然而那年的秋天,自从和小芳熟稔后,我觉得这个世界渐渐可爱起来,发现天空是那么的蓝,河水是那么的清,竹林是那么的青翠,百鸟叫得是那么婉转好听。就是那被秋风驱赶着的白云,看起来也特别顺眼,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二】
在人民公社时代,田头大喇叭里整天号召贫下中农们抓革命促生产,生产队里每天有干不完的活,插秧、割麦、翻地、挑担、施肥、挖沟、开河、围海筑堤等轻重活轮着做。每当全队社员在地里一字排开,干活时成横队或梯形,我就找机会和她挨在一起干活。如果偶尔被人插进来,我俩很默契地要么加快、要么放慢劳动速度,干到地头再重新挨在一起干活。尤其是插秧和割稻割麦子,你追我赶,更是一步也不能落下。
时间久了,社员们似乎看出了点名堂,纷纷交头接耳:黎家的朝阳整天黏着宋家的小芳,他俩是不是在谈恋爱呢。于是有一天,一个心直口快的本家嫂子问我:“朝阳,你是不是看上了小芳了?我们啥时候能吃上你俩的喜糖?”
我好像一个正在行窃的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一样尴尬,赶紧双手乱摇,面红耳赤地连连否认:“嫂子耶,没影的事别瞎说。你也知道,我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哪个姑娘会瞎了眼嫁给我呢?”
这不是我故作谦虚,而事实确实就这样。我的父母一辈子务农,这几年全家人省吃俭用,从牙齿缝里省下点钱,搭了四间草屋,好不容易给两个务农的哥哥娶了媳妇,一个姐姐嫁出去了。全家人在生产队里一年做到头,年终分红也就百来元,还不够给每个人做套新棉衣过年,哪来的钱为我准备两间草房一张婚床、给女方的聘礼、结婚的费用?
我父亲烟瘾重,一天要抽一包烟。为了抽烟,父亲经常在家里被母亲唠叨、责骂:“抽,抽,抽,一天到晚就知道抽烟。每天白白烧掉一包烟钱,也没见你身上多长块肉。一年下来抽掉的烟钱至少三十块呢,能买两千砖头!”
每当母亲唠叨时,本来就忠厚温和的父亲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一句话也不回,只管低着头干活。其实父亲抽的烟,是商店里最便宜的了,没有牌子,八分钱一包,俗称白壳子。后来父亲干脆在田头、地脚、沟边种几棵烟草,收割后将烟叶摊在院子里,晒干了,自己切烟丝,卷喇叭烟过瘾。当然,抽喇叭烟的也不是我父亲一个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抽过那玩意儿。抽那玩意儿不花钱。
在我以前的印象里,我几乎不记得母亲啥时候特地为我做过新衣服,反正我从小到大,一直穿哥哥们的旧衣服。母亲歉意地安慰我:“老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谁让你托生到我家来的呢?你是投错胎了。就是投胎,也得赶早。来晚了,只好穿旧衣服。”
因此嫂子提到结婚两字,我就下意识地跳起来否认。
进入初冬后,全队社员在社场上脱粒稻子。有一天上午十点左右,按规矩都要休息一会。我在高高的稻草堆后面的场地上铺了一层稻草,正要在温暖的阳光下躺下休息一会,小芳也寻过来了。她站在稻草铺边,右手玩弄着辫梢上的蝴蝶结,看着我只是笑。于是我赶紧起身,示意请她也坐一会儿。她朝周围看了又看,社员们都被小山似的稻草堆挡住,于是忸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离我足足有三尺远。还没等我俩说上几句话,突然有个大喇叭似的女高音在稻草堆上嚷道:“大家快来看哪,黎朝阳和宋桂芳还没拜堂就进了洞房啦!”
小芳像只受惊的小鹿,一跃而起,拖着两只飞舞的蝴蝶,眨眼间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气势汹汹地站起身,握紧拳头睁圆了眼睛,想找出是谁在涂我俩的烂药,可迎接我的只是社员们一阵开心的哄笑。于是,我也尴尬地笑了,笑得那么舒心,那么甜蜜。
【三】
经过这事,我和小芳搞对象的事不胫而走。虽然我一再否认,可我的本能却仍然将我推向小芳。于是社员说得更起劲了,经常拿我俩打趣,尽说些露骨的话。小芳毕竟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脸皮薄,听到大家的打趣,脸就红的像擦了胭脂,低着头不说话,干活的动作明显生硬起来。我表面上有些恼怒,心里其实美滋滋的,巴不得有人经常拿这说事。我认为只要这言论传播的面积越广,我的成功系数就越大。最好全大队都知道,那么全大队就没有哪个男青年跟我竞争了。如果哪一天乡亲们不拿我俩说事开玩笑,我会感到遗憾。
我心里暗暗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既然小芳迟早是我的,那么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碰上队里分粮食、柴草、农产品时,她家的事全由我包了。小芳在前面给我引路,我挑着百多斤的担子顺着狭窄的田埂、沟边的小路一路小跑。到了她家还将粮食倒进木柜,将稻草或方或圆,成垛码放整齐,盖上草盖,防止漏雨。乐得小芳她妈直夸我勤快能干,比二儿子桂盛想得还周到。
得到小芳她妈的夸奖,我去她家更勤了。
小芳的父亲在小芳十岁那年得病死了。小芳的母亲五十出头了,身体向来不太好。大哥桂昌承担了母亲的口粮钱,不让他妈下地挣那点可怜的工分。我每次去,总看到桂芳她妈在缝制衣服。桂盛比我大五、六岁,我和他都是连环画迷,自小借来借去的,一起看过很多连环画。我每次去,他都表示欢迎,如果我带几本连环画去,那他更高兴了。他对我追求他的妹妹,尽管口头没明确支持过,但也从没反对过。他妻子曹春梅是苏北靖江人,整天抱着两岁的女儿,不怎么干家务活,只是逗孩子玩。小芳处处学她妈的样,要么洗衣扫地做家务,要么学着打毛衣。我每次去,都能看到她闲下来就坐在客堂的木桌旁,静静地打毛衣。
我很喜欢这温馨的场面,于是就在离她三尺的地方找个凳子规规矩矩坐下,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小芳她妈、桂盛闲聊,一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小芳那白皙的十指如同哑语老师给学生上课那般,上翻下飞,左缠右绕,前冲后插,变幻多端。我的眼睛似乎透过屋后的竹林,看到遥远的幽林静谷中,诸多精灵们正在相继登台,作精妙的演出。
小芳的话不多,但她隔一会儿就笑意盈盈地抬头看我一眼,抿着嘴乐。这时,在烦人冬雨的笼罩下,虽然远近的村庄、农舍、竹林、宅树等景物在山羊悠长不懈的啼饥号寒声中显得阴冷潮湿,一片凄凉。可我觉得小芳家的客堂里却阳光明媚,春意融融,使我满心的喜乐。
有时,住在一墙之隔的阿莲听到我的声音,也会过来凑热闹。阿莲生性开朗活泼,她一来笑声就骤然增多。不知是她故意还是脱口而出,有几次竟叫我“姐夫”。于是小芳放下手里的毛衣,笑着满屋子追打阿莲。阿莲往往会哈哈笑着,躲到我身后。这时小芳她妈就会咳嗽一声,温和地说:“看你俩丫头,没大没小的,就知道磨牙耍嘴皮子。”
有一次,小芳停下手中的活,隔着木桌拿长长的织针轻轻地捅了下我的胳膊,满眼含笑地问我:”朝阳,听说有媒人要给你介绍对象了?她住哪里?漂亮吗?”
我不知是计,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就急赤白脸、口不择言地连忙分辨、表忠心:“你听谁说的?我咋不知道这事?我妈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就是她想,我家哪有钱下聘礼、建房子……”
小芳妈立即接口道:“那也是。没钱办这办那,人家的女儿总不能白养、白给吧?当妈的,哪个愿意女儿今后受苦呢?朝阳你说是吧。”我哑口无言,却不料曹春梅冷冷地接上茬:“那年桂盛娶我,我爹妈也没见到几个卖身钱。这么说起来我也算是白养、白给的吧?”
小芳妈尴尬地咳了声嗽,不言语了。我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挖陷阱么?她妈这么说,等于把我逼进墙角了。个人的经济基础,往往决定了一个人说话的底气。家徒四壁的我,哪来的底气呢?大家沉默了一会,我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头,于是我讪讪地站起身,跟小芳她妈道别:“婶婶,这天看样子雨要停了,说不定下午会出工。我回去了。”
小芳她妈跟我客套了几句。春梅托起女儿玉娟的小手,朝我挥了几下:“跟叔叔说再见。”小芳没说话,只是调皮地用眼睛朝我眨了两下,咧嘴一笑。于是我知道小芳没把她妈的话当真,我心里揣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并对春梅的及时解围,充满了感激。
【四】
我从小就怕黑,几乎不走夜路。自从迷上了小芳后,我的胆子突然变大了,风雨无阻,一有空就去看小芳。
那年,在一个隆冬之夜,残月无光,寒风使劲摇撼着树梢,发出怪叫连连;竹林被抽打得东摇西晃,不由得嚎啕大哭。我经过几个呼啸的竹林,来到小芳家的大门前,轻轻伸手一推,大门哑然开了。原来里面没栓上门栓,客堂里却一片漆黑,人都哪去了?
突然,里房的门开了,一片温暖的灯光泄到我脚下。小芳站在房门口说:“外面冷,进来吧,房里暖和些。”
我有点犹豫,原地呆了会,问道:“你妈呢?睡了?我还是不进去了,怕影响你妈休息。要不我还是走吧。”
小芳赶紧将我叫住:“进来吧。我妈今天去看姐姐和外孙,要在姐家住几天呢。”
我还是有点迟疑:“隔壁的桂盛哥他们呢?咋看不到他家的灯光?”
“噢,二哥今天骑车带着二嫂和玉娟去靖江了,今晚也不回来。”
小芳这么一说,倒把我难住了:尽管乡亲们都知道我俩在谈恋爱,但大部分活动都在双方家人的监视中,总算没闹出啥闲话。今晚这孤男寡女的,正是干柴烈火般年龄,夜里聚在一起,还在内房!如果被人知道了,添油加醋地宣扬开来,那我俩就是没那个事也有那个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可我终是抵挡不住小芳无形的诱惑,拘谨地跟在她身后,第一次进了她家的内室。
靠西墙,朝东放着一张雕花大木床,那是小芳她妈睡的。紧靠着大木床,靠北墙面朝西摆一张简单的小木床,床上铺盖的很温馨,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这肯定是小芳的床。靠南墙摆一张老式梳妆台,大概是小芳她妈当年的嫁妆吧?
长到二十岁,我第一次走进如此私密的女性空间,既新鲜又紧张,连手脚都不知道放哪了。小芳从客堂里端来一张条櫈,放在小床前面,然后右手轻轻地按了下我的肩膀:坐呀,傻站着干啥呢?
我一屁股坐下,装作不经意间抬手拂了下额头,却摸到了一手的汗。再看小芳时,只见她上身斜偎着床架,两脚耷拉在床沿上,笑眯眯地,正看着我。
我口渴似地挪动了一下喉结,不知说什么好。小芳却缓缓开口了:“我知道你是个爱读书的人,读过的书比我多,比队里任何人都多。我也知道你是个规矩人,正人君子,我相信你不会乱来。今晚我一个人在家,有点害怕,想让你来陪我说说话,没别的意思。如果你不老实,我立即喊隔壁的阿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