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妇
我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火车站时,马路两旁的电灯都已经亮了。
这是我离开家乡五年来的第一次探亲,归心似箭,恨不能一步就到家。我急急忙忙走进汽车站一看,通向家乡的班车已经没有了,必须等到明天早晨八点钟才有车。如果是白天,我一定自己走。可现在是黑灯瞎火的夜晚,离家还有一百多里的路程,怎么走?犹豫片刻,我还是决定明天一早走。那怕是步行,明天也一定要赶到家。我这样想着,信步朝一家旅社走去。
“同志,还有房间吗?”我没精打采地看着胖胖的女招待说。
“有,几个人住?”女胖招待用沙哑的声音说。
“就我一个人。”我说。
“请到柜台上登记一下。”女招待向右指了一下说。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走过去,在柜台上办完了住宿手续,领了房间牌号,就匆匆踏上了楼梯。
“同志,你是几号房间?”一个沙哑的声音叫住了我。
我回头一看,还是那个胖胖的女招待。我便答道:“11号房间,你有事吗?”
“11号房间在楼下,不在楼上。”她耐心地解释说。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行动有点莽撞,自己又不知道11号房间是在楼上还是楼下,为什么就往楼上跑呢?也该问问呀!我这样想着,在灯光下又看了看那张房牌号。真该死,上面明明写着1-11号,这不就是一楼的11号吗,还往楼上跑,要不然,还许会闹出笑话哩!我只好停住脚步,又从楼梯上跑下来。
“同志,谢谢您!”女胖招待帮我找到11号房间,我感激地说,“明天早上六点钟请叫我一下好吗?”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客气!”女胖招待说。
我看着那胖胖的女招待走开,又看着她笨拙地坐到沙发里,我才走进11号房间。
“同志,是从部队上来的吧?”我正收拾着床铺,准备休息一下,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在门口叫道。
我扭头一看,见是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在问我话,我只好放下手里的东西答道:“是呀,你也是住11号房间吗?”
“对!”那中年人说着,走到我对面的一张床铺上坐下。我倒了两杯白开水,递给他一杯。他像接受老朋友的礼物一样捧在手里。
“同志,到哪去?”那中年人端着正在冒着热气的茶杯笑嘻嘻地说。
“江城。”我说。
“这么说明天我们可以同行了!”那中年人高兴地说。
“你也是去江城?”我惊喜地问道。
“我也是去江城。”那中年人说,“你到江城干什么事啊?”
“探亲!”我说。
“哎呀,这么说咱们还是同乡了!”那中年人兴奋得差点跳起来,朗声道。
“你是哪个公社的?”我问道。
“上马镇人民公社。”中年人说。
“哎呀,这么说,咱还是一个公社哩!”我高兴得差点没和他拥抱起来。
那中年人也为结识了我这个新伙伴高兴的合不拢嘴。遂问道:“你是哪个村的?”
“周店!”我激动地说。
“周店……”他意味深长地小声重复着。
“你不知道周店吗?”我看他在小声重复着,还以为他不知道周店呢,就解释说,“就是在大河岸边的那个周店!”
“知道,知道,咋能不知道呢!你们村有个寡妇,是不是!”他满有把握地说。
“是啊,就是那个周店。”我听了那中年人拿寡妇来证实我们村周店时,心里很不爽。觉着这个人太没礼貌了。当我听到“寡妇”二字时,头皮都麻酥酥的,浑身不由得抖动了一下。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地回答了他。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欠妥,也颇不好意思。两个人相对无语。我还是突然关心地问道:“我婶还好吗?”
“你婶我不认识!”他说。
“就是你说的寡妇!”我说。
“啊,是这样。她挺好,现在她是你们队的妇女队长。”现在他知道了我和寡妇的关系,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你是哪个村的?”我说。
“柳铺。”他说。
柳铺究竟在周店什么方向,我也不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周店附近没有这个村子。于是我就问道:“柳铺在哪里,离周店多远?”
“在周店的东北角上,离周店有十来里路。”他说。
这我就不明白了,柳铺离我们村周店十来里路,他咋就知道我们村有一个寡妇呢?在我的记忆里,我们村与柳铺又没有亲戚。可又一想,自己已经离开家乡五年了,谁敢说会没有变化呢!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你咋知道我们村有个寡妇呢?”
“谁不知道你们村的寡妇啊,不光咱们公社,全县的人也都知道你们周村的寡妇。因为她是出了名的模范妇女队长,五好干部,年年参加县里的劳模大会!”他不无骄傲地说。
听了那中年人的话,我激动不已,自语道:“五年了,婶婶还是那样勤勤恳恳地为周店人工作着,难道她还没有……我的婶婶呀,你是个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难道你都不想想自己的后事吗?你知道我是多么不喜欢听到别人说你是寡妇吗?”
那中年人可能看出了我的心思,他不想打断我的思路,也沉默不语。小小的双人间里,顿时寂静下来。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我抬起头看了看那中年男子,岔开刚才的话题说:“你来这儿干什么呀?”
“来订购一批农具。”那中年人低声说,像在想什么事。也许他知道了婶婶的过去,表现出的一种怜悯之心。
婶婶的命运太苦了,但她没有在不幸的命运中倒下,她通过一次次的打击,反而更加坚强了起来。
“咱还是早点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去买汽车票。”那中年人说。
“嗯!”我表示同意。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婶婶的形象老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那是在我六岁那年,家乡闹灾荒,父亲听说南乡日子好混,就想把家迁到南乡去。为了保险起见,父亲决定把我先寄养在他最要好的本家兄弟和母亲最要好的小爱姐家,等把一切都安顿好了再来接我和他小两口,如果不好就马上回来。父亲的本家兄弟,就是我的叔叔,小爱姐就是我的婶婶,她是叔叔的新媳妇。我虽然离开了父母,但由于婶婶和叔叔的精心照顾,我倒没有感到孤独和痛苦。
可是好景不长,在我父母去南乡后不几天,叔叔就被国民党兵抓了壮丁。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叔叔关上了院门,就回到房子里逗我玩,婶婶在煤油灯下为我做衣服。突然,传来咚咚地敲门声。不,是用什么东西砸门的巨响。这突然的砸门声,把叔叔和婶婶都吓呆了。叔叔紧紧把我抱在怀里,生怕有人把我抢了去。婶婶刚要走去开门,几个国民党兵已经砸开门进来了。
“深更半夜的你们要干什么?”婶婶生气地质问高个子军官说。
“不要怕,就是让这位老兄给我们带带路!”高个子国民党军官指着叔叔狡猾地说。
“老总,不行啊,我男人他有病……”
“什么有病,给我带走!”那个高个子军官不容婶婶分说,高声命令道。
几个国民党兵蜂拥而上,就要绑架叔叔。婶婶见势头不对,忙冲上去把我从叔叔的怀里抢过来。泣声骂道:“狗强盗,丧天良,你们不得好死!”
几个国民党兵押着叔叔就往外走。叔叔从国民党兵的手中挣脱出来,恶狠狠地说:“走就走,推推搡搡干什么?”
“你还想逃跑不成!”高个子军官冷笑道,“把他押走!”
几个瘦猴一样的国民党兵蜂拥而至,推着叔叔就往外走。
“老总,行行好吧,我去给你们带路,放了我儿子吧……”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突然出现在门口,双膝跪在地上,向高个子军官哀求说。
“去你的吧,老东西!”高个子军官说着,一脚把老二爷和老二奶奶踢翻在地。
就这样叔叔被带走了。在黑暗中,他在向我们高呼:“不要管我,强盗的日子长不了!”
几天过去了,还不见叔叔回来,一家人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到处打听消息,也一无所获。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坐在门口等叔叔回来。眼睛都快哭瞎了,也没等来叔叔。
婶婶不像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只有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才到门口探望一阵。可每次都是伤心地流着泪回到房子里,一声不吭地看着我。我像是她的希望似的。
一天,两天,半年过去了,还不见叔叔回来。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就到处求神拜佛,找算命先生算吉凶,也都无济于事。精神上好像得到了一点慰藉,但换来的却是经济上的极度贫困。
有一天,姑姑在外面玩,忽然跑回家来对奶奶说:“娘,我听大婶说,城里来了传教士,说是什么天主教,谁要是信了这个教,能除凶邪,还能叫死人复活。说是天主显灵,人有了罪过,也会赦免的。说这些传教士,都是高鼻子、黄头发、蓝眼睛的美国人。娘,你说是真的吗?”姑姑也不管奶奶听清没听清,小樱桃嘴一张一合,象打机关枪一样啰嗦了一大套。姑姑说的虽然啰嗦,奶奶倒是听得清楚,一字一言都像刻在了脑子里。但奶奶并没有马上回答姑姑的话,像在想着什么。想着想着,奶奶脸上的皱纹突然抽动了一下,像在幸福中微笑。这还是叔叔被抓走之后第一次笑哩。
“娘,你说人死了还能活吗?”姑姑天真地问奶奶说。
“会,一定会的!孩子,要相信上帝的本事!”奶奶认真地说。
“我不信,死去的人还能活过来,时间长了,这天下的人还能容得下吗?”姑姑说。看来姑姑并不相信奶奶的话,更不相信关于传教士的话。他只不过是当奇闻怪事说说罢了。
奶奶不知道在想什么,姑姑的话也不知道她听进去了没有。第二天,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真地进县城去了。婶婶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去了。
说也怪,老二爷和老二奶奶自从进县城回来,对我们的态度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我常看到他们用白眼珠子看我,从这时起,我成了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的眼中钉,肉中刺。好像不除掉我这个小生命,就会给他们带来灭顶之灾似的。但我也看出他们为难的样子,老是心神不定。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有一天,我和姑姑玩够了,就跑到婶婶的房里要她讲故事。
“呜……呜……呜呜……”我们一进门,婶婶正趴在床上哭泣。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婶婶这么伤心地哭哩,心里很难受,我也忍不住哭了。
“金柱,金柱……好孩子,甭哭……你……你……”我知道婶婶是要说我“是不是想娘了”,但她一直没有把“想娘”两个字说出口,她这是怕触动我思念母亲的心。遂改口说,“你是不是饿了?”
我拉住婶婶不放,问道:“婶,我不饿。你先告诉我,你为啥要哭?是不是又想叔叔了?”
她完全没有想到我会这样问她,她怔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擦了擦脸上的泪花,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她只是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婶,你还没告诉我你为啥哭啊,你说啊……”我也不由得抽泣起来。
婶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婶,你说话啊,你为啥哭?”婶越不告诉我,我越是要问。
“孩子,婶想你叔叔了。你说,叔叔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我不相信婶婶的话。如果她真的想叔叔,她一定不会这样说。但我又没有理由不相信,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哭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说句老实话,我宁愿看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用白眼珠子剜我,我也不愿意听婶婶的哭声,更不忍心看到她流眼泪。
后来我才从比我大五岁的姑姑口里知道。原来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听了城里传教士的话,说叔叔被抓壮丁和婶婶的不幸命运,都是我妨的。说什么只要把我除掉,叔叔就会回来。要不然,李家以后还会有祸端。所以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就想拔掉我这个丧门星,让他的儿子我的叔叔快点回来。但因为当时,他们在父亲面前说过大话,也不敢冒然行事,就和婶婶商量除掉我的办法。婶婶听了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的话,气得浑身打颤,坚决不同意老二爷和老二奶奶的话。但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就是不答应,非要逼着婶婶除掉我不可,婶婶才被难为得哭了。当时我听了姑姑的话,我一颗幼小的心像针尖扎的一样疼,我越发感到婶婶的可亲可爱和温暖。也许我太激动了,眼泪像喷泉一样的涌流不止。
这时我才明白,老二爷和老二奶奶为什么这样恨我。
最后婶婶无可奈何,就对老二爷和老二奶奶说:“爹,娘,你们如果一定要相信那大鼻子外国人的鬼话,我就和金柱一块去死。他是一条鲜活的小生命啊,一个多么可怜的孩子,他远离父母,你们就忍心把他活活地给弄死吗?这可是丧尽天良的勾当,作孽啊!你们的儿子被国民党兵抓了壮丁,与这个既可怜而又无辜的孩子有什么关系?你们还是好好地想想吧!”
后来,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害怕一意孤行会惹出祸端,婶婶万一走上绝路,又没有了儿子,岂不是更悲惨。再说,我父母亲回来了,他如何向我父母交代。思前想后,才依了婶婶的话。我这条小命才算保了下来。
但是,老二爷和老二奶奶对我的态度却没有丝毫地改变,除了继续用白眼珠子剜我,还常常指桑骂槐、指狗骂鸡、指东骂西地咒骂我。甚至姑姑和我一起玩耍都要遭到他们地责骂和训斥。为了我,婶婶和他们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起来。终于有一天,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只好另立锅灶,各过各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