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梅的手再次伸进手袋，摸出了儿子的照片：粉嘟嘟的脸，小巧好看的嘴，细长的眼睛永不知愁苦地笑着。雪梅亲着儿子，泪水从她那凝滞的眼神里像泉水一样流溢出来，浸泡着她二十六年的沧桑。车轮有节奏地敲打在铁轨上，车厢内很安静，乘客都昏昏欲睡，那个屠夫模样的中年男人已打起了呼噜。
　　 九岁那年的期末考试，雪梅得了第一名，拿着奖状蹦跳着回家。远远地看见家门口冒起了一股浓烟，随后传来了两声沉闷的铳响。雪梅心感不详，急跑回家，床上父亲的手已然冰凉。“爹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的奖状啊……”
　　 孤儿寡母的日子比黄连还苦。十一岁那年，母亲带着雪梅改嫁到小镇上。那男人是天底下最凶恶的赌棍，赢了，买回酒菜，独吃独饮，大醉方休；输了，母女俩就会遭殃，母亲额头上那两寸来长的伤疤就是他用酒瓶子砸的。精神的折磨比物质的贫乏更痛彻心肺，两年后，母女俩又回到了原来的村庄。可父亲留下的两间木屋已被叔叔所占，叔婶还指着母亲的额头骂：“不要脸的娼妇，嫁出去了还有脸回来。”村长看着太寒心，帮她们在仓库旁边搭了个草棚，凄风苦雨，母女相依。白天，母亲辛勤劳作在一亩薄田两分瘠土上；晚上，母亲用管竹编织篮子、筛子，帮雪梅攒学费，供雪梅读完了初中。
　　 初中毕业，雪梅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卫校，这在偏僻的山村也是件喜事。村民都来祝贺，草棚第一次传出了笑声，母亲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女儿要去大城市读书了，可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啊。那一天，母亲起了个大早，吃了早饭就去十多里外的深山担管竹，雪梅坚持要去的，可母亲怕她吃不了那个苦，不让她去。太阳下山了，村口还不见母亲的影子，雪梅哭着告诉了村长，村长召集了几个村民打着火把去深山找，在一个悬崖下，母亲已气息奄奄，手里紧握着几根管竹。雪梅哭得死去活来，在村长的帮助下，送走了她生命中最深爱的人。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雪梅心如死灰，病恹恹地在草棚躺着。一天晚上，叔叔带着一个微胖、和蔼的中年男人来到了草棚。
　　 “这是卫生院的罗院长，听说了你的事很同情你，愿意送你去上学。”
　　 送自己上学？雪梅惊呆了，莫非娘的在天之灵保佑我苦尽甘来么？
　　 “小刘，你是我们村的骄傲，乡村的医卫事业很落后，正需要有技术的年轻人，学好了本领，为家乡做贡献。一切费用你都不用担心，罗伯伯帮助你，我和你爸爸还是小学的同学呢。”一席话说得雪梅泪水涟涟，跪在大恩人面前磕头不已。
　　 优裕的生活，浓浓的关爱，生机勃勃的校园，雪梅如春笋般茁壮成长。虽然宁哥那双使人慌乱的眼睛总让雪梅产生惶惑，但雪梅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去窥探这美好生活的背面。雪梅只有一个祈求：平静地读完中专。二年级暑假的一天，罗伯伯上班去了，罗伯母去看望生病的外婆了，吩咐雪梅照顾十岁时因车祸失去了双腿的宁哥。宁哥脾气暴躁，雪梅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吃了饭，他又说要吃梨子，雪梅只好坐在床头帮他削梨。宁哥突然使劲地抱住了雪梅，雪梅惊如小鹿，拼命地挣扎：“放开我，要不我就用刀刺了。”明晃晃的水果刀冷却了宁哥那躁动的心，松开了手。
　　 “雪梅，何必呢？你迟早是我的人。”
　　 “什么？”雪梅大惊失色。
　　 “难道我爸给你交学费时竟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俩的事么？你叔叔也没跟你说过？”
　　 “没，没有……”雪梅一身冷汗，倒退着绊倒在门槛上。
　　 那是个不眠之夜，雪梅的思绪随着伯母为她点好的蚊香飘忽。娘啊，我该怎么办？欺瞒让雪梅愤怒，但两年的钱物、人情用什么偿还？离开罗家，又如何能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雪梅如一只掉进泥沼的小鸟，黑臭的泥巴胶住了翅膀，沉沦，就此沉沦吧。
　　 “我不爱你”浇灭了班长滚烫的爱火；“我喜欢家乡”拒绝了实习指导老师劝她留城的好意。隆重的婚礼上雪梅站在轮椅旁是那样的木讷，那位主婚人的“天造地设”一词深深地刺痛了她，但也提醒了雪梅：这是上天的安排，认命吧。
　　 新婚之喜使宁哥的乖张收敛了一些，但没出蜜月，吵闹声从贴着囍字的窗口漫溢出来。原因很简单，雪梅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每记完就把抽屉锁起来。那晚宁哥要抽屉的钥匙，雪梅不给，说，里面没有他的东西。“我就是要看你的日记。”宁哥怒吼着扑过来抢，雪梅死命护着，一个耳光火辣辣地扇了过来，雪梅一根火柴烧毁了抽屉里的一切，包括班长那些容易惹火的情话。
　　 结婚后，雪梅的生活被那双狐疑易怒的眼睛监视得干枯沉闷，信件被拆，接个电话盘问半天，男同事一句很平常的招呼会让家里硝烟弥漫，雪梅在外不能有丝毫笑脸，在家连眉头也不能皱。宁哥如一个幽灵附在了雪梅的身上，雪梅觉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只是体内那个神奇的小生命的一拳一脚给雪梅枯黄的生活带来了绿意。
　　 在一个小雨淅沥的下午，雪梅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初为人母的喜悦让她淡忘了曾经的一切，伯母的悉心照顾，儿子的一天一个样，让她感到了生活的美好。可就在生下儿子21天的那个晚上，雪梅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朦胧中，宁哥重重地压住了她，雪梅喊：“宁哥，我还在坐月子呢。”“我不管。”宁哥粗暴地撕扯着雪梅的衣服，雪梅气愤不已，抓破了他的脸。“你敢抓我？”宁哥凶相毕露，抓住了雪梅的头发，雪梅万般无奈，在孩子的屁股上重重地拧了一把，儿子哇哇的哭声唤醒了他的一点人性，终于松了手。雪梅奶着孩子，望着床头那个如斗败的野兽瘫在那儿，她简直就要呕吐起来。“离开他”的念头如一只只小虫爬满了她的心。
　　 那一天与雪梅要好的红姐母亲病危，请雪梅为她代下午班。雪梅去食堂吃中饭，边吃边跟李医生讨论用中草药治皮肤病的事。李医生忽然停住了，雪梅奇怪地往背后一看，丈夫怒冲冲地来了。
　　 “不要脸，勾引别人的老婆。”“啪”地一声掀翻了桌子。
　　 “宁哥，你怎么这样不讲理？”
　　 “你给我回去。李杰，你打我老婆主意，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跟我一样。”
　　 雪梅气得发疯。思前想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把离婚报告递给了宁哥。
　　 “好啊，刘雪梅，我家供你念书，给你找好工作，你忘恩负义想甩我，别做梦。”
　　 “伯伯伯母给我的恩我永远记在心里，我会想办法回报。但我再也无法忍受你，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明天去法庭。”
　　 难怪世上有那么多凑合而过的家庭，离婚真是一场身败名裂、死去活来的搏斗啊。一年下来,雪梅心力交瘁,浑身上下都贴上了“忘恩负义”的标签，宁哥变本加厉，伯母脸色难看，雪梅成了千夫所指的“贱人”。外界的沸沸扬扬风风雨雨反而使雪梅更加平静更加坚定了。法庭的第三次调解失败后，法官说：“小宁，强扭的瓜不甜，算了吧。”
　　 宁哥沉默了好久才说：“除非她给我家二十万元的补偿费。”
　　 “我愿意。”雪梅急切地说。
　　 “小刘，你可要想清楚，是二十万啦。”
　　 “我明白。”
　　 因钱凑合的婚姻，只有用钱才能解除。二十万，只有“南下打工”才有凑齐的希望。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已露出了曙光，火车进站了。雪梅系紧鞋带，背起行囊，走进了深圳这个陌生而崭新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