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的风打着旋儿也吹不进这穷乡僻壤，在这个一家做饭半村闻香，从东头走到西头用不上五分钟的小村里，男人和狗依然是主角，负责养家和守家。而村里的媳妇们尽管有些人也开始珠光宝气，有些人甚至滋生出几分趾高气扬，却还是连个名字都没有。嫁张三就被称为张三媳妇，嫁给李四就被称为李四媳妇。
　　 田地里，女人们跟男人一样把一碗碗饭，一口口凉水变成力气砸在庄稼上，把一点点希望砸在收成上；灶台边，女人们要不停地忙碌，才能填饱经常饥肠辘辘的男人、孩子和鸡鸭鹅狗；热炕头，女人们滋润了男人，喂饱了孩子，才能睡觉。
　　 村里的媳妇没有心事，心事都被传成了闲话，变成了牢骚；村里的媳妇没有故事，故事都被填进了灶台，吞进了肚子里。村里的媳妇是男人的，是孩子的，是猪的，是狗的，唯独不是自己的。
　　
　　 潘富媳妇
　　 潘富媳妇有病，神经病。她开始发病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不说话不骂人更不打人。后来，病越来越严重，一发病就会离家出走，要人寻了才知道回来。不知道她是发病时糊涂找不到家，还是发病时清醒了才会出走，总之一走就是几个月，甚至小半年。
　　 潘富虽名为富，却没一点富贵之处，从小没了爹，是他妈又当爹又当妈地把他们兄弟四个拉扯大。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他们家是一点也没显现出来。潘富干活倒是不惜力，就是好赌成性，从土里刨出的那点粮食都随骰子转进了庄家的口袋。潘富三十好几了，也没娶上媳妇。后来潘富妈四处求借，给土房挂了个砖面，才给潘富娶下了现在这个媳妇。
　　 潘富媳妇不爱说话，干活却是把好手。惹得村里的光棍们酸溜溜的嘀咕，“这么好的白菜让猪给拱了。”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潘富不怎么赌了。过了两年，又添了个大胖小子，取名大力。潘富妈这口气还没松下来，潘富的赌瘾就犯了。都说：“耍钱鬼儿耍钱鬼儿”，赌钱里的道道多了，潘富不懂，只知道拿血汗钱往桌上砸，赢的时候砸得轻点，输的时候就重重地砸。那些耍钱鬼们可不管他砸得轻还是重，哄着骗着把他一年的收成的都骗走才会作罢。就这样，潘富刚刚有起色的日子又退回到原点了。那个时候，潘富媳妇就开始犯病了。一犯病，大力就得请假在家看着他妈，所以大力十三岁了，才上三年级。
　　 大力最终还是没看住她妈，一个夏天，潘富媳妇犯了病又走丢了。这一走就是大半年，等她回来时已经是冬天了。
　　 潘富媳妇回来那天是个大雪天，西北风夹着雪吹得人睁不开眼，村里人都抄着袖缩着脖子站在潘富家门口。看到潘富媳妇，村里人悄悄议论：“回来的还挺是时候。”“是啊，见最后一面吧。”潘富媳妇不知道，或许她知道，大力死了，为了拿抽油机下面的两块垫铁换零食，被抽油机的驴头砸中了头。听说死的时候，大力小小的身子就蹲跪在抽油机旁，脑浆溅了一地，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冻僵了。
　　 潘富媳妇拄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推开人群，看到大力小小的身子蜷在一口大柜里，她号啕大哭，伸出手去，要把大力抱出来。村里人不让，她就抄起棍子把人们都轰了出去，这是潘富媳妇第一次打人……
　　 后来，潘富媳妇流浪时冻坏的那条腿烂了，烂到了骨头。潘富没钱领媳妇去医院，就用锯生生地把媳妇的腿锯断了。当我回村听到这些时，潘妇媳妇已经拄了半年的拐杖。我猜不出用锯锯腿是怎样的情景，不知道那个情景是该用惨烈还是用什么词来形容。或许那时候，血管、神经都烂掉了，毫无痛感，我宁愿这样想。
　　 腿被锯掉的潘富媳妇再没离家出走，只是疯得更厉害了。她经常拄着拐去大力的坟旁，一待就是半天。这媳妇不知哪来的力气，在大力的坟旁挖了个大坑，犯病、不犯病都喜欢躺进去，不停地絮叨着：“大力，跟妈说儿话。”说得什么，大家不知道，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靳四媳妇
　　 靳四是个文化人，读过高中，写得一手好字，相貌也很好，要是不看个子，真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只可惜个子太矮，把脖子抻到最直，还是差点才到一米六。
　　 又瘦又小的靳四却娶了个大个儿媳妇。靳四媳妇一米七八的个头，壮壮实实地，往你眼前一站，就像黑铁塔一般。扒坑抹墙、赶车扶犁都是把好手。用村里人的话说“都能当骡子马使唤了”。靳四也真把媳妇当成了骡子马，家里大事小情都是靳四媳妇的事。
　　 靳四媳妇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嫁给靳四这样的文人让她既骄傲又自卑，对靳四自然是体贴有加。靳四在外面推够了牌九，跟大姑娘小媳妇调笑够了，进屋媳妇就会端上炒好的菜，烫好的酒。
　　 按说娶到这样的媳妇靳四该知足，可靳四不知足。他念了那么多年书，却没念走身上的暴戾，他和三个哥哥一样，总打媳妇。东北的媳妇挨了打，一般都是跑回娘家，搬来一群兄弟，把姑爷打一顿，靳四媳妇也是如此，第一次挨了打，就找来一群堂弟。当堂弟们对靳四拳脚相加时，靳四媳妇又舍不得了。她扯着公鸭嗓不由分说地骂跑了堂弟们。后来她再挨打，娘家人也不管了，再后来，她自己也习惯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还是照样给靳四炒菜烫酒。
　　 有人说她：“靳四那么点个小玩艺，你还打不过他？你硬气点，跟他对着干几次，他就不敢再打你了。”靳四媳妇嘿嘿一笑说：“我也想还手，可他一动手我就堆灰儿了。”然后在村里人的哄笑声中，回屋给靳四炒菜烫酒。
　　 村里出现了打工热潮，靳四也出去打工了，靳四媳妇一个人在家种地、养猪，赚的钱比靳四多几倍，可她还是挨打。一天，靳四打短工回来，喝醉了酒耍酒疯，正说着话呢，抽冷子抄起烧火棍照着靳四媳妇的头就是两下子，靳四媳妇被打倒在地上半天没起来。送到医院一检查，是脑震荡。
　　 心想着家里的猪饿得嗷嗷直叫，靳四媳妇真是心疼，眼瞅着一张张的钞票变成一瓶瓶药水，靳四媳妇更是心疼，住了几天就急着要出院，任医生再劝也不肯再住，医院没办法，只好嘱咐她回家要卧床休息。回家后，靳四媳妇感觉头总是昏昏沉沉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可她不动弹，猪就得饿着，靳四也得饿着，没办法，她只能挺着干。饭桌上，靳四看着媳妇大口大口地扒饭，骂道：“脑震荡还这么能吃，我看你他妈就是装的，白花我那么多钱。”村里人就是皮实，没几天，靳四媳妇真就生龙活虎了，她自己也说：“早知道好得这么快，那几天院都不住了，真白瞎那些钱了。”
　　 自从靳四媳妇住院，猪圈就没清过，猪粪都堆到猪槽边了，靳四也不动一下。靳四媳妇看着着急，趁着天没黑，就赶紧拿着铁锨去清猪圈。刚铲了没几下，她就感觉天旋地转，头像要裂开了一样，她想喊靳四，还没等喊出来，就一头栽到猪粪上。这一栽，靳四媳妇再也没起来。
　　 村里人都说她活得太窝囊，死得也太窝囊了。
　　
　　 斗子媳妇
　　 斗子媳妇长得像她妈，柳眉杏眼的，标致得很。虽说斗子老丈人李春不是个东西，吃喝嫖赌、偷鸡摸狗啥事都干，虽说斗子长得也不赖，可人太老实，没手艺，家里还穷，斗子媳妇找了他也算是下嫁了，村里人都说白瞎了斗子媳妇。
　　 结婚不到七个月，斗子媳妇就生下了儿子，在那个不算开放的年代，不算开放的村子里，这还真是件不小的事，那以后，再说起斗子媳妇，村里人就多了几分嘻笑。
　　 斗子媳妇长得那么标致，孩子却丑得很，尖嘴猴腮的，跟斗子老丈人简单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斗子媳妇对孩子一点耐心也没有，孩子了哭她就不耐烦，还好动手打孩子。村里人又有了议论，“这斗子媳妇也真是的，日子过得不好也不能往孩子身上推啊，自个儿种的因结的果能赖谁啊？”“谁说不是呢？她呀，就是嫌斗子穷了。”斗子妈本就不满斗子媳妇对孩子的冷淡，听到了外面的闲言碎语，就更加不满，经常嘟嘟囔囔：“孩子再丑也是自个生的，亲妈咋能对孩子这么狠？”斗子媳妇连个解释也没有，斗子妈就更生气。
　　 孩子七岁时，斗子小舅子在外面犯了事被抓了，当警察做笔录知道他爹就是李春时，就顺藤摸爪抓了李春，原来李春早就是通缉犯了。斗子小舅子被判了三年，斗子老丈人被判了死刑。斗子媳妇的妈呼天抢地地来找女儿，娘俩抱头痛哭。孩子不懂事，不知道这娘俩为什么哭，就拽着斗子媳妇的衣襟喊饿。“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吃！”斗子媳妇扬起手就朝孩子打去。孩子缩在墙角大声喊着：“妈，别打我了，我听话，我不饿了。”听着孩子的哭喊，斗子媳妇愣了，半晌，斗子媳妇颤抖着抱起儿子，疯了般亲吻着儿子的脸颊，哭着说：“儿呀，妈再也不打你了，不打了。”
　　 又过了几年，村里遵照上级精神，要大人孩子都去检验血型。这一验血可验出了大事，斗子和媳妇都是A型血，孩子却是B型血。一直拿媳妇当眼珠的斗子急眼了，拎着菜刀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斗子媳妇啥也不说，就知道哭。斗子气得扔了菜刀回到了老屋，几个月也没回来。斗子媳妇她妈坐不住了，找到斗子妈吞吞吐吐地说：“这个……这个孩子是……是他爹……李春的。”“啥？”斗子妈跳了起来，又慢慢坐下，喃喃地说着：“作孽，作孽啊！”
　　
　　 猪还是猪，狗还是狗，村子还是村子，男人还是男人，村里的媳妇还是村里的媳妇，村里的媳妇还是没有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