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毕生都生活在黄土高原的一座大山顶上，相传曾经风调雨顺的一块风水宝地，奈何后来变得荒芜干涸，又适逢战争年代和国家的困难时期，于是奶奶的一生都是为着“生存”这个命题努力地抗争着，却也顽强坚毅地哺育了七个孩子长大成人。
　　 在姑姑的回忆中，在我的记忆中，奶奶的身影依然那样清晰，那个穿着大襟棉袄，挽着低低发髻，头上顶着灰色围巾，裤腿裹着黑色绑腿的小脚老太太，或坐在土窑的厨房里拉着风箱，炉火辉映着她脸上深浅不一，密密层层的皱纹；或在院子里追赶着鸡啊，猪啊，羊啊，那小脚的足迹颤颤巍巍间，看得人心都紧悬着；或盘腿坐在炕上，从怀里掏出小而精致的针线包，仔细缝补着。
　　 本以为这就是这个沧桑老太太的全部。而姑姑说，奶奶最擅长的，其实是唱歌谣。她们兄弟姐妹小时候，最喜欢听奶奶讲故事，那种边讲边唱的故事，可以让人忘记自己，钻进故精里边去。尤其是讲到悲伤的情节时，奶奶就会带着哭腔唱起来，唱得听者落泪。
　　 姑姑说，奶奶讲得最好听的一个故事是《童养媳转娘家》，当讲到童养媳的丈夫上京赶考，过年都没有回来，童养媳便去询问公婆时，奶奶就会唱起：
　　 “上面的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呀，下面的哥哥嫂嫂大小姑子啊，娘家的门上转两天，叫去呀不叫去呀？”
　　 而童养媳的婆婆要求童养媳等到春天种好了阳洼山和阴洼山的菜籽，才能回娘家。当童养媳在地头独自劳作，独自惆怅时，便对着飞过的乌鸦和喜鹊唱：“天上的老鸦，树上的喜鹊，快帮忙来啊！”
　　 神奇的喜鹊和乌鸦竟就真地帮着童养媳撒种，埋种。很快就种好了菜籽。童养媳就回去，又唱着问公婆：“上面的爷爷奶奶，爹爹妈妈呀，下面的哥哥嫂嫂大小姑子啊，娘家的门上转两天，叫去呀不叫去呀？”
　　 婆婆还是刁难，又要求除了草之后，才能回娘家。童养媳又回到田间，惆怅着怎样能除完那么多草啊。便又对着奔跳的野兔和穿梭而过的黄鼠狼唱起：“山上跑的兔子啊，还有黄鼠狼啊，快帮忙来啊！”于是兔子们，田鼠们，就都来肯吃地里的草，很快就除完了。
　　 童养媳便又回去，唱着问婆婆，何时能够回娘家？
　　 婆婆要求等菜籽黄了，收获了，就准许童养媳回娘家。
　　 童养媳就天天盼，日日望。由于田地离家较远，童养媳又是裹了小脚的，来去一趟不容易，便每天在路口等待，遇到路人就唱着打听：“过路的哥哥，过路的哥，今天你从哪些些过？”
　　 路人说从菜籽地而来。童养媳便唱：“你看路边那菜籽黄了么？”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打听。终于有一天，路人说，菜籽都黄了，再不去收，就都枯了。童养媳赶紧小跑了去，发现那些灵性的动物都来了，帮她收获菜籽呢。童养媳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没想到婆婆很恶毒，又要求童养媳要喂好过年要宰的猪，要喂到猪屁股流油。童养媳无奈，就去唱问邻居们：“东家的婶婶啊，西家的嫂嫂啊，猪屁股怎样才能喂得出来油啊？”好心的邻居便给了她一些猪油，让她抹到猪的屁股上。这次终于堵住了婆婆的嘴，童养媳终于被准许回娘家了。
　　 在路上，童养媳遇到一辆洋车，上面坐着一个穿着阔气的人，看模样很像自己的丈夫。
　　 童养媳便唱起：“洋车上坐的穿皮衣戴礼帽的阔人啊，怎么像是我的当家人啊？”
　　 车上的人也唱：“坐破车，穿破袄的人，怎么像是我的家里人啊？”
　　 于是夫妻相认，于是丈夫无比心疼年轻的妻子，便带着妻子回城里过好日子去了。
　　 姑姑说，奶奶仿唱的童养媳，有腔有调，有姿有态，活脱脱一个可怜委屈，受尽虐待的童养媳形象，那讲述和唱腔，都那么扣人心弦，动人心魄。虽然后来姑姑也尝试给自己的孩子唱，但怎么都没有奶奶讲得动听。姑姑说，那大抵是奶奶的天赋吧。
　　 奶奶不止会讲这样悲伤的故事，也会讲一些美好的故事。比如，有一个关于放羊孤儿的故事。讲的是可怜的放羊娃，后娘不给饭吃，只让放羊，劳动。山里的山鸡，喜鹊，老鸦都格外同情这个放羊娃，就趁后娘不在家时，飞到家里去，高声叫着：
　　 “喳喳喳，面出来！”
　　 “呱呱呱，油出来！”
　　 “嘎嘎嘎，样样调和都出来！”
　　 然后，“狼打柴，狗烧火，兔儿跳到锅里烙馍馍，烙了馍馍分大家。你一牙儿，他一牙儿，放羊娃喜地咧开嘴。”
　　 姑姑说，这个故事奶奶唱的时候，也格外轻快，格外欣慰，为那些善良的生灵，为可怜的放羊娃吃饱了肚子。而姑姑却觉得这个故事简直是一场美梦，要是生活中，真的能想吃啥，一喊出来，吃的就放在嘴旁，那该有多美！
　　 冬天的山村很冷，又是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孩子们常常冻得蜷缩在屋角。奶奶便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把孩子们约到空地上，教她们唱童谣，奔奔跳跳着取暖：
　　 “热头热，红烙烙，我给你包个甜馍馍；你吃地油淌着，我晒地汗淌着！”大家一边唱，一边喊，一边跳，那场面好不热闹，也早已忘记了寒冷。
　　 奶奶独自在家时，也会思念起山下村庄里的母亲，也会盯着窗外，幽然地哭唱着：“我可怜的妈妈呀，你在炕格格里等我着呀！”那歌声，让放学回来的姑姑，几度哽咽。
　　 我小的时候，奶奶被接来城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奶奶也会给我讲故事，讲黄鼠狼偷鸡，讲大尾巴狐狸被铁锨砸断了腿，讲灰狼站在土窑的顶上，就那么和独自在家的奶奶互相对视着，却又孤傲地转身离去，讲爷爷和父亲在山头放羊，几度遭遇狼群，死里逃生的险遇。听的我也是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许多年过去了，奶奶已然辞世，若不是姑姑记性好，这些珍贵的奶奶的歌谣怕是也不会有人还记得，更不会有人再唱起。而今记录着，耳畔似乎回荡着奶奶的唱腔，千回百转，动人心弦。奶奶的歌谣，都是和她生活的时代，环境相关，歌谣里有诉，有泣，有念，有怨，更有憧憬，有奋争，有改变生活，改变命运的美好向往。奶奶的歌谣，是苦难岁月里家人们的精神食粮，是照亮大家心底的那缕阳光，是家族传承中唯美真实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