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还在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时候，凡夫抱着孩子回来了，他进来见我似睡非睡，有气无力的样子，捏捏我的鼻子，探探我的气息，皱着眉头看着我，对我摇摇头。
　　 “也没几日了，看这皮子都黄成啥样？水分都消失了。”我听见凡夫在自言自语地说。
　　 凡夫把我的脸叫着皮子，那么他的脸又该叫什么呢？我半睁着眼已没有力气和他生气，我麻木地看着他，透过凡夫黄蜡一样的脸，看见在他背后高而笔直的墙上，挂着一块黑色的木框，木框里的一男一女在笑着，男人是我的丈夫凡夫，女人是我。
　　 凡夫为什么要将这张照片移到马乐的房间挂在墙上，而不是继续挂在我们的卧室呢？难道他要让我长久住在这间房里？那马乐回来又住哪里呢？
　　 黑色的木框装着我和凡夫，我当时为什么会选这么个黑框来镶嵌这张合影呢，不是给自己找晦气吗？像遗像一样，而且还是张与众不同的合影遗像。镜框的事纯粹是个失误，我和凡夫为了省那两个钱，就把丢弃在一边的凡夫母亲遗像的框架给用上了。当时也没想那么多，挂相片的时候还挺幸福的。
　　 那是两年前我和凡夫一起去照的，凡夫说：“别人家都有结婚照挂着，我们也去照一张吧。”
　　 我说：“都结婚了，有啥照头。”
　　 凡夫说：“没有张合影，家总不像个家的样子。”
　　 我拗不过凡夫，就跟他去照了这张合影。
　　 照相的时候我对摄影师说：“给我装扮一下，不要让我看着比他大，一定要比他小才行。”
　　 摄影师说：“我又不是魔术师怎么把你搞小嘛。”
　　 我说：“眼角的皱纹总能遮住吧？你们这里不是有化妆师吗？请她用粉底膏给我抹平。”
　　 “行，不过这样你的脸会看上去很白。”摄影师说完把化妆师叫过来给她交代了几句。
　　 我的脸很快就被化妆师搞成了一张白纸，上面的五官看上去都在一个平面里，像一幅平面几何图一样，以给人平铺直叙的感觉。
　　 黑色镜框里的我猛然一看果然很年轻，和凡夫看起来像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模样，但眼神却像叛徒一样出卖着我，把我漫长的一生都暴露出来，生活的沧桑像顽强的种子一样，在我的眼里生根开花。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双不识趣的眼睛，我还不如闭着眼睛照相，把我老去的目光锁在眼皮下才对。
　　
　　 二
　　 我比我的第二任丈夫大九岁，他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
　　 那时刚进校的凡夫也不知怎么搞的很喜欢走近我，也很懂事，每次下课凡夫都会跑来问我班上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助不？有什么事需要他做不？不像其他那些刚入校的大一学生我行我素，喊了他们才做，不喊他们也就算了。
　　 我见凡夫是从农村出来的，家境也不好，就对他多了一些关心和爱护。有一年冬天，寒流来袭，天降大雪，全班同学都穿上了冬服，而凡夫还穿着夏天的衬衫，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坐在那里听课，脸色也被冻成青紫。我看着不忍，就去买了件厚实的毛衣送给凡夫，凡夫十分感激地接了去，穿在身上。
　　 送凡夫这件毛衣后，凡夫在班上表现更加积极，对我的课也更加认真听讲，后来班干选举的时候，我就推荐凡夫任了我这课的课代表。凡夫做了课代表后，我们的联系多了，凡夫成了我和他这个班联系的纽带和桥梁，有什么事情只要对凡夫吩咐一声，凡夫立刻就去布置下去，很得力，像我的左右臂一样。凡夫没有手机，我就把不用的一部旧手机送给凡夫方便联系，连话费都是我帮凡夫代缴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同情心，看见弱小的就忍不住想去帮忙，尤其是举手之劳，更是乐此不疲。
　　 一次去校外门口吃酸汤鱼粉时，我看见一个七十多岁的穿着十分简朴的老者一直站在店门口眼巴巴地往店内望着，看着大家吃，眼里充满着渴望，不就两元一碗的鱼粉么，我对老板说：“老板再搞一碗粉给这位大哥。”
　　 老板笑着看看我问：“是请这位大哥吃么？”
　　 我点点头，于是老板就对站在门口的老者说：“你进来坐嘛，这位老师请你吃粉。”
　　 老者感激地走了进来，对我点头哈腰说：“谢谢，谢谢。”
　　 类似这样的事情我做得多了，就是看见一只误飞进房子来的蛾子，我也会去助它一臂，帮它回到自然中。这乐善好施的德行，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助人为乐有何不可呢。
　　 临近毕业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把埋藏了很久的嫉妒说了出来：“老师，我知道你对凡夫好，还给他送毛衣。”
　　 我呆呆地看着这位同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我想了想说：“你们作为我的学生，我对你们都是一样的，如果你在冬天严寒里也穿着衬衣，我一定也会给你送毛衣的。但是全班同学，当时只有凡夫一人还穿着夏天的衣服。你说我该不该送他毛衣呢？该不该帮助他呢？”
　　 这位同学不说话了，仍旧是心存不满的样子。我没想到我关心凡夫，还引起他的嫉妒。我记得那年冬季，他一直穿着一件羽绒服，但他为何要嫉妒没有过冬衣服的凡夫呢？三年的大学教育难道连他的心也没教善吗？或许嫉妒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一种秉性吧，而不是你学了多少知识和文化就能改变的。
　　 三年的大学专科学业很快结束，班上的同学都顺利分配到各个工作岗位，凡夫被分配在一所初中当教员，有了工作的他开始大胆地追求我，那时他二十二岁，我三十一岁。
　　 我跟前夫有一个六岁的孩子马乐，他不管这些，带马乐就像带他弟弟一样。
　　
　　 三
　　 其实跟前夫在一起生活时，我把前夫照顾得很好，所有家务我都不让他沾手，我极力扮演着一个好妻子的角色，把他当我的上帝一样侍奉着，他每天该穿的衣服鞋子我都给他搽洗的干干净净，可是前夫最终还是出轨了，很快和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搞在一起。那女人就在我楼上住，喜欢收拾打扮，刚开始我们两家的关系还挺好，经常一起出游，一起度假，还经常在一起聚餐。这样的日子久了，也不知前夫是怎么和她搞在一起的，刚开始两人还偷偷摸摸，后来那女人离婚后，他们就公开交往住到一起，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我跟前夫谈，他大言不惭地说：“我跟她在一起有感觉，跟你已经没有了。”
　　 我管不了他，为了维护我的家庭，就去跟公公婆婆诉说，希望他们能管管他。
　　 公公说：“我家这个儿子从小就被惯坏了，早就不听我们的话了，说他也没用。”
　　 婆婆说：“他要是肯听我们的话也不至于是今天这个样，吃喝玩乐他哪样不沾边。”
　　 公公说：“你就莫管他，随他玩，玩够了他就不玩了。”
　　 婆婆埋怨说：“哼，他从初中就开始谈恋爱了，也不知耍了多少女朋友，好两天又散伙。”
　　 对前夫的这些事情我从来不知晓，初到公公婆婆家时，公公婆婆还一个劲夸前夫如何好，说他们儿子能找到我这么一个大学老师是他儿子的福气。此一时彼一时又是这么大相径庭。
　　 我一直忍受着前夫的背叛，不愿和他吵闹，怕左右邻居听见笑话。前夫白天在家过，晚上在楼上过，过着“一妻一妾”的生活。
　　 有一天楼上的女人竟然跑到家里来恬不知耻地公开挑衅我说：“他天天晚上跟我睡在一起，你还不离婚啊，你占着个空位置有什么意思？”
　　 “请你出去，我家不欢迎你。”我愤怒地驱赶着她，心想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反客为主找上门来闹我。
　　 “你知不知道你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他不喜欢你，他要和我过，我请你从我们中间退出去。”
　　 这本来是该我说她的话，竟然被她拿来说我，真是本末颠倒。
　　 “哼，出去，我要关门。”我冷笑一声对她说。
　　 她恨了我一眼走了，但是她的话却极大地伤害了我，她说我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我是么？我的丈夫被她霸占了去她竟然还说我丑，到底是我丑还是她丑呢？
　　 这句话我是第三次听到了，一次是在小学同班的男同学问我要橡皮我没给他，他说我丑八怪，二次是上初中时同班的女生要抄袭我的考试卷我没让她抄，她说我丑人多作怪，这次又是前夫的情人抢了我的丈夫还说我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前夫的情人走了，我却不能平静下来，我们两家以前常在一起玩的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她还隐藏着这样一副无赖的面孔呢？我只知其面却不知其兽心。人类的狡诈和阴险是何时潜伏在这些人的身体里，适时待发的呢？
　　 从前夫的情人闯进我家骂我的这天起，前夫的情人天天到我家里来，跟前夫一起吃我做的饭，跟前夫打打闹闹，视我为无物。
　　 我时而堂堂正正站在讲台上给学生们上课，时而回到家里面临着尊严的丧失，我像两面人一样在崇高与亵渎之间奔走，就像在天堂与地狱间穿梭般。我良好的教养让我斗不过她，前夫的心被她勾跑了，他们两人联合起来对付我一人，我怎么会是他们的对手呢？我只好放弃了这段婚姻，带着马乐净身出户。
　　 那段时期，是我人生最灰暗的时期，人性的丑陋像针刺般扎着我，让我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对于那女人我不想说什么？但是对于我前夫的背叛和欺辱，我却有种万剑穿心的感觉，从恋爱到结婚到生子的三年时光，就像泡沫一样散了不存在了。我成了别人的过客，一个匆匆的过客，带着满身的伤痕离开。
　　 我走了，我以为没有我这个绊脚石的存在前夫和他的情人会称心如意，谁知他们很快也散伙了，他们这样不是成心游戏人生吗？
　　
　　 四
　　 凡夫工作后，可能是才踏入社会，也可能是人生地不熟的，他工作之余无处可去，便三天两头地来我这里坐坐。见我带着马乐也是很不容易，他开始主动帮我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来二往我们的联系越来越频繁，关系也越走越近。
　　 凡夫诚恳热情地来到我身边，像五月的阳光照亮并温暖着我这片苔原地带，那种大地复苏，百花齐放的夏季的感觉如潮水般向我侵袭过来，我融化了。他是我的学生，我们有三年多的师生情，这情意如今演化成男女间的爱情。一开始我很顾虑，一是他毕竟是我的学生，二是我们之间有着年龄上的差距，三是他毕竟还未结过婚，接纳他是否对他不公呢？我用世俗的眼光衡量着。
　　 凡夫说：“我就喜欢你，你有知识，有涵养，还有慈心，这比什么都重要。当我第一次接过你为我送来的毛衣，第一次穿上时，你知道我有多感动，多温暖吗？你不仅是我的老师，还是我的姐姐和恩人。我的人生从那刻起，突然有了一盏灯照亮着我，我为你而学，为你而活着，你就像我的女神一样。”
　　 没想到一件小小的毛衣会令凡夫如此感动。
　　 “你是我的学生，关心你也是一个做老师应该的事情。”我说。
　　 “如果能守候在你身边，那怕做牛做马我也是幸福的。”凡夫说。
　　 “你还年轻，好好去找个和你年龄相当的女孩子。”我说。
　　 “不行，我这辈子心里装不下其他女人了，只能装着你一个人，答应我吧？我保证一辈子都对你好。”
　　 对情感的需求让我最终打消顾虑，答应了他，人生还何所求呢？他毕竟是我的学生，他是不会背叛我的。
　　 婚后一开始我们是幸福的，我带着马乐和凡夫一起生活着，我把凡夫也看成了我的另一个儿子一样，无时无刻都体贴照顾着他和我的儿子马乐。
　　 马乐很不懂事，自从我和凡夫结婚过在一起后，他就像头犟驴一样处处跟我作对，我让他往东他非要往西，我让他朝北他非要朝南，他在我和前夫之间来回穿梭，像滑轮一样。我心疼他，他却不心疼我。马乐在我没和凡夫结婚之前和凡夫关系处的还不错，可是当凡夫真正走进我们的家后，他就不愿意了，脾气变得古怪而令人无法理解。
　　 一次吃饭时，大家刚吃了一半，马乐突然站起来不吃了，把饭倒在垃圾桶里。
　　 “马乐你咋不吃了，倒掉干嘛？你现在张身体要多吃点饭。”我严肃地说，心里满是对他的疼爱。
　　 凡夫说：“这小子是在吃醋。”
　　 马乐说：“她是我妈，又不是你妈我为什么要吃醋？”
　　 凡夫说：“你不吃醋，你把那碗饭倒掉干嘛？看你妈给我夹了块鱼你就不愿意了。”
　　 马乐说：“不想吃，我就爱倒，管你什么事？”
　　 “好好好，你重新去添碗饭，妈妈也给你夹鱼。”我意识到是自己粗心大意了，忽略了马乐，忙哄他说。
　　 “我不吃了。”马乐忍在赌气说，不过态度要缓和许多，他自己也有些下不了台，索性不吃了。
　　 我知道马乐没吃饱，就站起来去为他添饭，又在他碗里夹了两块鱼和一些蔬菜，说：“好儿子快吃，是妈妈忘记给你夹鱼了，是妈妈错了。”
　　 凡夫见我这样对马乐，一个劲摇头。
　　 这两人就常为这些小事争吵，让我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他们的矛盾是什么时候发展成这样的？马乐又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讨嫌的？这结婚才一年，我肚子里的另一个孩子也即将出世，他们这样还有完没完。经过这一年的相处凡夫和马乐都变了，变得复杂让人难以琢磨。马乐一生气招呼也不打，就跑回前夫那里，也不管我是多么的担心。
　　
　　 五
　　 我气若游丝，又闭上了眼。
　　 我觉着自己是带着前世的罪孽投胎到人世间，来偿还前世欠下的债务。凡夫和我结婚后，从前那个恭恭敬敬的他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细碎的男人，而我却成了他的“包身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