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总是夸大童年的美好,想在编织的童真里去寻求人最初的善良和纯洁。在我成年的空闲时光里，闭上眼，童年的一些场景就图画一般闪过头脑。
　　 童年的梦，也不像那些文学作品故意描绘出来那般美好，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虚饰。回忆童年，就如吃冰糖葫芦，不经意咬开一个，酸溜溜总是紧紧地缠绕在甜蜜里。也许我们在成人的灰垢里滚得太久，我们常常觉得疲倦，总希望回到从前，想要推开酸涩苦辣而只记得甜蜜。事实上，在我的记忆深处，总是酸多于甜。比如养猪这件事就没有那么可爱。
　　 我小的时候，父亲远在几千里外的煤矿工作，一年只有很短的时间能见面。我随母亲在农村，生活比较艰难。
　　 父亲的家庭责任心不强，他的工资基本上就是一个人花光，从不给母亲寄钱。全家一年的口粮，全靠母亲一个半劳力去挣。一个女人，在农村干活的艰难是可以想象的。
　　 那时候还没有包产到户，生产队的人为了能在过年的时候吃上一点猪肉，平时吃点猪油，每家人都想办法养了一两头猪。我们家也一样，也去买了一个小猪仔喂。
　　 我还小，只有六岁。母亲太忙了，这头猪就由我负责喂养。我每天放午学，放晚学都要在田间地头割上两背箩猪菜。回到家里还要砍好、煮好、喂了猪我才能做作业，才能玩。我的生活紧张而充实,看着逐渐长大的猪，我心里毫无任何的不满和懈怠。我匆忙地奔波在割猪草和喂猪的劳动中，我充满希望地等待着，等待着，猪大起来，肥起来。到年关的时候，猪像气球一样被吹得胀起来，鼓起来，谁见了都喜欢，我也很得意。
　　 等到过年前的几天，猪会在几个粗壮男人的捆绑和忙碌里变成白白的猪肉，我也可以吃到香得要人命的猪肉了。为了那一天，那样一个时刻，我做过很多次梦，在梦里流下很多口水，把被子打湿了，还以为是“尿床”了呢！
　　 肥猪，那就是我一年辛苦的成果。我看着猪嗷嗷叫着，尖利地刺破暗青的天空，犟着头，不愿意被人拉扯出去。我心里也很伤感。但想到在众人的手脚忙乱中，黑黑的猪褪了毛，会变成了沉默不语的白色，再接着变成红红的猪肉，再接着被煮熟了，我闻着香味去吃的甜蜜时刻，我的伤感全都消失了。
　　 猪被赶出了猪圈，赶出了院子，就跟我不相干了。母亲不让我跟着去，那些粗壮的男人们也把我赶走。我养的肥猪，不再是我的了，我的期望像肥皂泡一样破裂了。
　　 在乡村的凌晨，烧得红红的灶火，大锅里滚滚涌动的开水，以及每个粗壮男人紧张忙碌中脸上漾着的莫名喜悦，都有过年一样的快活。而我呢，只能远远地躲在竹林背后，泪如虫爬上我的腮，猪的尖锐叫声就如扎进手指的竹签，汩汩地痛。
　　 母亲也是局外人，母亲在靠挑粪来回避应该属于我们的快乐，她在挑粪的空隙抱住我小小的身体，安慰我，说晚上让我吃油渣。在那些杀猪人杂乱的言语里，我渐渐弄明白了背后的原因。
　　 由于父亲在外地工作，在队里的母亲无论如何辛苦，也只按女工算，是个半劳力，一年分的口粮根本不够母亲和我们兄弟一年的生活。母亲只得将养得肥肥的猪卖给队里，以便换取一些粮食，毕竟填饱一年的肚子比短时间的享受更重要。
　　 自己的成果由别人享用，我心里的滋味别提有多酸了，仿佛牙齿都要如玉米一样，可以一颗颗抠下来。白白的猪肉很快被瓜分光了，对于我们来说，唯一的权益就是可以买那头猪的猪油。母亲兴冲冲地把猪油提回家，切好熬好，然后小心地放在屋子里高高的台子上。我和弟弟欣喜着围在小桌变，吃一点香香脆脆的油渣了。油渣也不错，我们同样也享受到过年的快乐。
　　 油渣是一时的享受，而熬出来的油，就是整整一年要滋润我们肠胃的油了，我们得珍惜地一点一点用。但我那一年我们没有得到油吃。熬好油已经是半夜的时分，我和弟弟分享了几块油渣，已经上床睡觉了。母亲也困得不行，将装有的罐子留在灶台上没有收。到了凌晨三四点，偷偷溜进来一条大黑狗，将一罐欲凝未凝的猪油偷偷吃光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油罐空了，追出去一看，在灰蒙的天光里，大狗黑在曲折的乡村小路上，吐得遍地都是白白的猪油。母亲用手去揩地上的猪油，想要“捡”起来。油凝在地上，怎么可能“捡”得起来？她的身子跪在地上，泪不断线地摔到硬硬的泥地上。她的双手被糊得黑的黑，白的白，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那一年我们的生活相当辛苦，失去了猪油，就只能买一点肥肉来滋润干裂的肠胃。每次煮菜的时候，就切上一小点肥肉，放在菜里煮一小会，等有点油星就捞出来。这样周而复始地用，直到肉都快变成渣了，才能到我们兄弟的嘴里。肉早就没了肉味，但我们还是把它当成人间美味来品尝。失去了肥猪，我们还得去养猪。喂猪的责任，依然落在我的肩上。我没有怨言地继续把我的小猪喂养，继续着内心的希望。因为我希望有哪一天，我喂的猪能真实地属于我们，能由我们享用。在辛苦的空隙，我和弟弟都梦想，会有一种象野草一样的猪。当我们想吃猪肉的时候，就在猪的屁股墩上剜上一块肉，美美地享受一番。而猪，又会在剜掉的地方长出新肉。
　　 我们对猪的感情，更多是来自于饥饿的维系。我三四岁就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帮着她干一些活了，到了六岁，我就能像一个小大人一样，独自承担起养猪的“大任”。这不是苦难，而是一种无奈，在农村的母亲要象男人一样干很累很累的活，但还是挣不回三张嘴最低的对粮食的需求。
　　 我的童年在寻求着生理的梦想中步步前行。我是既盼望过年又痛恨过年，我总是在满怀希望地去迎候新年，在新年里又手捧希望的脆裂去期待下一年的美好。
　　 好不容易等到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行，我们终于不再等待别人分口粮了，我们用汗水就能换回我们的粮食。我喂的猪能由我们快快乐乐地自己杀了。杀猪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围在火边，跑着、跳着、忙碌着，忍不住要将快乐点上火像炮仗一样爆炸。
　　 孩子的快活总是很表层的，也是单纯的，我在人群里跳啊跳的，并不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得到的是什么。
　　 那一年父亲也探亲回到家，热闹持续了好久，不断有客人来我家，烟雾和酒气久久缠绕不散。大人间没有节制的快活深深的伤害了我的快乐，我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后来明白了，父亲探亲结束后，我喂的那头肥猪已经糟蹋干净了，我们不得不又回到以前，家里没有猪肉可吃。
　　 我感觉自己喂猪已经变成了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不断推着石头上山，刚到山顶就滚下去，然后又进行下一轮的辛苦。一次又一次，没有尽头。希望变了味，变得如进嘴的木头。变了味的希望，我还是要做，毕竟有梦比没有梦更好。
　　 我家里没有猪肉了，但生产队里因为包产到户而变得生活富裕的人很多。条件好了，农村里有个什么事，摆酒请客的也多起来，但酒办得还是很节俭。
　　 有一次跟母亲到利泽去吃酒。因为是亲戚，母亲不能像客人一样什么都不做，她得帮忙洗洗刷刷。她叫我先吃了好回家喂猪。我怀着很大希望，带着夸张的笑坐到桌上。我还在拿筷子，一帮大人就筷来筷往，不一会桌上就只剩下一些汤汤水水了。那些男人就着寡酒话来语去，慢慢地摆谈，而女人则扒几碗饭走了。
　　 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情况，让没有经验的我大为懊恼。我已经期待了很长时间的酒席，最后成了一片狼藉？
　　 我不甘心酒席就这样结束了。我在那些汤水里想寻一些好吃的，维护一下嘴，犒劳一下肚子，也不枉来吃回酒。我扒拉了好半天也没多少成果，我看到桌子中间有一碗汤，大大的碗里飘着几片油花，很花哨地游来游去。我并不知道那只是油花，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东西，是一片切得很薄的肉片？在碗里捞啊捞，却怎么也捞不上来，后来干脆站在凳子上去捞，还是不行。那些喝酒的男人们问我干什么，我说捞汤上的花花菜，这一说可把他们笑疯了。
　　 我十岁的时候，全家人离开了农村，跟着到父亲工作的地方去了。养猪的事再也没有了，我们吃的猪肉，靠钱去买了。
　　 我的童年总是羞于向别人说起，这种经历既有时代的因素也有环境的因素，我的童年只是这些因素的牺牲品，我只是其中的一个小小角色。
　　 回忆中的灰色是让人不快的，但总想着去回避也不可行。我在美好的回忆中起程，然后在些微的痛楚中驻足。这种治疗成年伤感病的办法，效果很不错。在慢悠悠的回忆里，有一种吃苦瓜的感觉，久而久之，舌间隐隐的飘一些甜味。
　　 我的年岁也不小了，经历了生活中的太多游戏，总有些带面具的疲倦。回忆总是执拗地回到童年去，在童年的梦里，时时处处闪动着这个世界的狡诈，让人乐不起来。不过，这样的童年梦，还算干净，还算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