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看不到，你在哪里？
　　 噢，我看到了！就在脚下孕起的黄土地里，土豆撑破土地的衣裳露出黄色的身子。枯萎的枝蔓附在黄土地上，萎缩成一团褐色的模样，曾经旺盛的枝蔓已经完成了它这个季节的使命。
　　 从第一场小雨开始，枝蔓，幼小的枝蔓便极力地伸展。因为阳光，因为雨露，更是为了黄土下正在孕育着的土豆。
　　 像农家的孩子，土豆好养活，不需要多么娇宠，有一片成长的土地就好，有雨水，有阳光，就能长大。其实，土豆就是农家的孩子，你看它，皮实、不挑剔，无论搁哪块地里，它都能勃勃地生长。要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农人喜爱它呢？
　　 塞北的黄土地，是土豆的家乡，就像塞北的人，从一落地，就扎了根，朴实，憨厚，一点也不张扬。不信，你看看塞北的坡头、沟畔，玉米、高粱昂首挺立在风中，而土豆的枝蔓始终依附着土地，默默地孕育、生长。
　　 晨光清清，露珠点点，滋润着土豆新生的枝叶，不用多少时日，枝蔓便舒展成了一片。黄土的坡头，黄土的沟畔，铺满了一块块的绿，高低错落，如绿色的衣裳包裹住了土地裸露的黄色皮肤。
　　 一个夏天的蓬勃生长，枝蔓吸收着雨露的清凉，收藏着阳光的温暖，大自然的精华源源不断地传送给了根茎。膨胀，再膨胀，根茎不负枝蔓，把阳光和雨露藏进心里，再转化成惊人的能量把自己放大，再放大。
　　 秋风扫过沟坡，枝蔓停止了生长，所有的养分转入土层之下的根茎上，根茎愈来愈大，枝蔓却愈来愈矮，由最初的嫩绿到深绿，再到逐渐枯萎的黄。土地开始一点点露出隆起的肚皮，土豆腼腆，像农家刚刚长成的闺女，躲在土层下不肯展露自己的身姿，但是，自然生长起来的丰满却情不自禁地撑开了土地对自己的束缚。
　　 翻开撑裂的土地，清新的，略带些湿润的泥土烘托着滚圆丰硕的土豆，亮了农家人的眼，从春到秋，农家人的喜悦与舒心在这一季的收获中绽放。每一次泥土的翻动，都带来发自肺腑的惊喜，黄灿灿的土豆堆了一堆又一堆，这藏于土地之下的果实，是土地对农家人最珍贵的赐予。
　　 秋风轻轻，秋日灿烂，收秋的农家人哪能顾得上回家吃饭。小孩子不用提醒，撅起屁股拢一堆枯萎的枝蔓，点火，烟火蹿起，待大烟刚刚落下，拣拳头大的土豆扔进火堆，慢慢煨。枝蔓燃成一堆灰烬的时候，土豆也煨熟了，小孩子们心急，手忙脚乱地扒拉几个出来，先抢一个到手，火烫的土豆在两只手里滚过来倒过去，末了还是滚到了地上。烫得龇牙咧嘴的孩子火急火燎地吹着黑乎乎的小手，偷偷瞥一眼正走过来的父母，把那个滚到地垄边的土豆捡起来，递给有些疲惫满脸汗道子的父亲。父亲扭头向着母亲笑，母亲揉揉酸困的腰肢，目光却是柔柔地看着像土豆一样可爱的小孩子。
　　 小孩子心急，煨得皮焦里绵的土豆糊香味太诱惑人了。拍拍焦脆的皮，轻轻掰开，更浓的香味蹿出来，口水早已流出了小孩子的嘴角，迫不及待地咬一口，烫得小嘴巴“嘶嘶嘘嘘”的，人也跳了起来。尽管烫嘴烫舌的，但是眨眼的功夫，土豆便不见了踪影，只有小孩子意犹未尽地吧咂着黑乎乎的嘴巴，目光又落在刚刚从灰烬中扒拉出来的土豆上。
　　 仲秋的阳光依然热恋，天蓝得有些不真实，空旷，辽远，干净的不见一丝云彩。一窝接一窝的土豆从土地里挖出来，圆滚滚地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在阳光下泛着浑黄的光泽。小孩子跟在弓着腰埋头挖掘的父母亲后面，眼疾手快地捡拾着大大小小的土豆，眉开眼笑地看着越堆越多的土豆，好像不知道什么是疲乏，也不知道什么是辛苦，小小的脸蛋从早晨满含着新鲜来到地里到此刻依然挂着欢乐。
　　 装袋，再上车，拖拉机的突突声中，土豆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滋养过它几季的黄土地，从逐渐褪去绿色的玉米林边经过，从红了头的高粱身边经过，沿着那条通往村庄的田间土路前行。秋风轻抚中的玉米高粱向土路俯着腰身，用不了多少日子，它们也将和土豆一样，离开这片黄土地，进入农家的生活中。农家的院子早已打扫干净，土窖也清理了出来，土豆在地里装车的时候就分拣好了，个头匀称，而且芽眼多的，要另外装袋，留下来做种子。入窖的时候，用红头绳系上，头一批下窖。小孩子往往是下窖的首先人选，不情愿也不行，在这样繁忙的秋收时节，谁也别想偷懒，小孩子也不例外，自然有许多事等着去做。比如在地头看玉米或者拣土豆，在院子里码玉米棒或者下窖放土豆。我小时候却没下过窖，我们家的窖掏在院里那口水井的半腰上，爷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下窖的。但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就开始下窖了，胆战心惊地踏着井壁上的脚窝，低头望着井底那眼黑幽幽却还闪着光亮的井水，心里老想不通爷爷当初为什么要把窖掏在井里。而这个时候，爷爷已经静静地躺在了后山坡那块他种过土豆的黄土地里两三年了。
　　 土豆下了窖，做种子的靠里，依次放下去的是那些为数众多的，个头差不多大小的，做为一个冬天乃至春天全家人的主菜。塞北人家的女人们总能把土豆做出许多花样来，炒、烩、炸、煮、蒸，变着法地调剂着农家辛劳简朴的生活。
　　 土豆也叫瓜，却又不是瓜，挖破了的和个头小的在农家人眼里都是好东西。一遍遍地淘洗干净，准备好几口大缸，挑满水，就从刚刚放下土豆的那口井里一桶一桶地摇上来，再准备几口空缸，单等打粉面的拖拉机响起来。洗干净的土豆倒进机子里，从进到出，形状瞬间的变化，这些破了皮个头小的土豆以另一种姿态从机子的另一头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添水，沉淀，再添水，搅浑，再沉淀，如此反复，直到水清，粉白。一副土炕，分一半出来，报纸铺开，沉淀在缸里的土豆粉，带着湿润的气息，一勺一勺地挖出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从缸里传出来，这清清白白，简简单单的土豆粉，沉淀得还挺瓷实。在报纸上摊开，阴个几日，一直阴干到入手光滑细腻，白的亮眼。
　　 隔壁的伟伟来找我，问炕上晾的是什么面？我说你闻闻。伟伟疑惑地把脸凑上去，抽着鼻子嗅了嗅，刚要抬头，我伸出手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摁了一下，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家里所有人都笑翻了。伟伟恼羞成怒，抹了一把满脸的粉面，满院子追着打我。
　　 热腾腾，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上桌的时候，地里已经光了，空旷的黄土地上秋风萧瑟起来，天空蒙了一层薄纱似的失却了明净，麻雀缩着脑袋静立在田边枝叶飘零的杨树上，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农家院子里黄灿灿的玉米码满了月台，刚压出来的粉条就晾在玉米上面，晌午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在小炕桌上。土豆炖猪肉、凉拌土豆丝、干炸土豆条的香味诱惑着刚放学回来的小孩子，迫不及待地扔了书包爬上炕，止不住的口水都等不得母亲就往碗里扒饭了。
　　 窗外，树叶翻飞，窗台上晾晒着的萝卜条快干了，过几天就能闻到家里的酱菜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