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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鱼之殇(散文)


作者:刘亚荣 童生,63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140发表时间:2016-10-06 16:25:46


   清风明月,荷叶田田,对一尾鱼来讲绝对是天堂。但危险就藏在隐秘处,柳树下的垂钓者是鱼的杀手,还有细如罗的渔网,它们都能改变鱼的命运。于是,一些鱼被腌制,被挂在屋檐风干,一些鱼被人们大快朵颐。
   当年我对省城的向往,就像这样一尾鱼。那时候我的单位挂靠在省委统战部,有编制,但经费使用是自收自支。在这里的日子,我仿佛在无底的夜海里穿行。
   医院压根儿没几个病人。土黄的桌椅,苍白的墙壁,窗外的法国梧桐枝头挑着几片叶肉已干枯、叶脉已卷曲的叶子,病房里住着几个穿蓝白条病服的癌症患者,没有笑声,没有朝气,像没有生命迹象的沙漠。他们的眼神没有鱼的清亮,看到我就像面对上帝派来的天使,他们对活的渴望,让我总是联想到渴望水的鱼。
   这个门可罗雀的医院之所以还能留住几个住院的病人,并不是医生们有起死回生之术。一则,是病人有强烈的求生愿望,有一丝希望就不肯放弃治疗。二则,这里新引进了一种内放疗技术,即依赖一种放射性物质同位素钐153抑制癌症后期癌细胞骨转移。也就是说,这种手段能控制癌细胞在骨质上的转移速度,延缓患者生命。究竟效果如何,我也不知道,但这种药无疑是癌症患者的救命稻草。这种药的原理和老祖宗的中医学原理相同,凡烈性药都是双刃剑,其作用和副作用都成正比,它对白细胞的杀伤力非常可怕。白细胞太低,会影响人的免疫力,而免疫力低会导致多种疾病。核元素有半衰期,所以治疗期间,医嘱都让病人单独一间屋子,以免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医护人员要经常吃海带,以加速体内放射性元素的排泄。那些日子,我简直成了一尾海鱼,我的胃整天都被黏糊糊的海带填满,直到现在,看到海带都恶心。
   记得第一次接触钐153,仿佛是上了战场,铅眼镜、铅衣、铅车、铅手套,和我一起上阵,试图抵挡核元素的辐射。我紧张地缩在铅车后面,沉重的铅衣像一座山压着我,冷汗浸湿了我的衣衫,注射器沉重无比,针头死活也扎不到钐153瓶盖上,铅手套仿佛也重逾千斤。那时候,心里真有救死扶伤的念头,可也有对核元素的恐惧。在两种情绪的交织下,我颤抖着手,完成操作,人虚脱一样,瘫坐在护办室椅子上。核爆炸曾将日本广岛变为废墟,它的危害,相信很多人心有余悸。
   这就是当时我的生存环境,明明知道对身体有伤害,我也必须坚持,并非我对这份工作有多么热爱,现实的理由是好歹还在编制内。每次看到患者和家属们的状态,我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放疗科是去食堂的必经之路,每次路过,我都万分恐惧,好像核同位素幻化成无数个魔鬼蹲在这里,随时准备袭击无辜的路人。
   放疗科的门口有两棵法国梧桐,它浓密的叶子常常成为待诊病人的绿荫。树下有一个大铁疙瘩,像一尊威武的狮子。医院的老人说,这是运送放射元素的“盒子”,我懂得这个东西的可怕。突然有一天,这个“铁狮子”不见了。听说被当做废品卖掉了,我惊了一身冷汗。是谁昧着良心卖掉一个“炸弹”呢?
  
   二
   412的病人名字我早忘了,年纪不大,他的父亲也才四十多岁。门静脉高压上消化道出血让这个孩子像一棵没发育好的豆芽菜,肝硬化也不是不治之症,但是他们负担不起大医院高额的治疗费,辗转来到了我工作的医院。没有医保,粮食不值钱,为了多在医院住几天,他的父亲每餐就是两个馒头,连咸菜都舍不得吃。那个秋天天格外凉,我们几乎天天催他的父亲补缴住院费,他蔫蔫地躺在病床上,眼睛看着房顶,对他父亲说:“爸,咱回家吧。你没听到人们说,榨干榨净人财两空嘛,别糟践钱了,你和妈老了可怎么办?”我听了难受得要命,几年前我母亲也得了癌症,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花。
   412住了十几天,就死在他父亲的怀中。我慌乱得撤掉输液器,不忍心看他们父子一眼。天塌了,那父子两人像一组土色的雕像,线条又深又厉,仿佛都没有温度,年轻的永恒了,老的人瞬间更显苍老。
   赵芳来医院时,秋风正爽,路边的月季悄然盛开,法国梧桐正展示着强健的生命力,绿得使人心醉。美丽的赵芳走在路上,她窈窕的身影很有穿透力,没人知道她是一个病人。她是乳腺癌术后因胸闷入院。胸水活检、胸透、CT,请来了省四院的胸外科专家都看不出有癌转移的迹象。抗炎治疗后,赵芳就吃中药调理。大夫们没有人建议她转院,护士们都如我一样沉默,我那时候也存在侥幸心理,盼着她只是一般的肺感染。
   我也是一个母亲,我从窗口看到赵芳送儿子到医院门口,儿子走了,她用手绢擦总也擦不完的眼泪……时光就这样默默前行,从初秋到腊月,赵芳的胸闷也没好转,反复的胸水,抽完,又涨。她白皙的脸色有点蜡黄。我去给她测体温,她爱人赵善正站在床边给赵芳梳头,一双大手捏着三绺头发,吃力地编着辫子,一双身影印在灯下的墙壁上。冬日没有阳光,却让我很温暖。我说不急,我等着,我等着。
   这个镜像一直珍藏在我心里。年前,赵善带着赵芳的胸片去了北京肺肿瘤研究所,轰隆隆的列车并没有带来好消息,癌细胞胸膜转移。听到这个消息,护办室静悄悄的,赵善在这里流泪。这结果赵芳不能知道。只是接下来的几天,赵芳的母亲总和赵善吵架。老太太疯了一样,好像赵善谋杀了她的宝贝闺女。
   赵芳很快转院了。
   她的命运不用猜测。这一年是1996年。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大型的综合医院,看到死也会迎接生,我工作的医院却不是,我倒觉得它是生死的临界线,一脚迈过去就是死亡。每一个病人在这里都是一尾生命将尽的鱼,而我们这些医护人员在体制内外徘徊,像两栖的肺鱼,为了生存不得不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这样的工作环境,使得我在梦里常常感到窒息,就像一尾张大嘴巴喘气的鱼,我的周围是一滩泥水,里边陷着一群渴望生的鱼……
   如今记起这些事儿,这些人儿,好像没有什么意义,我只能用手中的笔给逝去的病人做个墓碑。
  
   三
   医院前边的法国梧桐并不体恤人,树上的叶子打着旋,毫不怜惜的坠地。医院也越来越不景气,交不出房租,被甲方停了暖气,病人越来越少。没有病人就没有效益,工资停发了。一楼的皮肤科发生了一件改变命运的事情。皮肤科除了治疗皮肤杂症外,还用另一种同位素锶90贴敷治疗瘢痕血管瘤等病症。一个主治大夫姓张,承德医学院的高材生,喜读《易经》。为了留省城和医院签了约,等到了解到医院的性质后,他厚厚的近视镜更加浑浊,厚嘴角整天撇着,脸上挂着一股怨气。他的对面是高高的齐大夫,两个人是同龄人,大学毕业正在谈恋爱。本来就不充裕的钱袋子更瘪了,也不知道二人怎么想的,在一个工作日后,把铅桶内的锶90偷偷拿走了。医院报了警。二人承认拿走锶90是为了讨薪。派出所做出了人性化处理,没有追究刑事责任,两个人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医院。
   这俩人因为讨薪出此下策,命运立刻被改写。讨薪讨出了“盗窃事件”,这件事儿让他们丧失了尊严,也失去了体制的保护,让他们成为无业者。我在想,这究竟是谁的错?
   此后,这俩人像两条游回大海的鱼,再没有一丝消息。我只知道“盗窃事件”影响到了婚恋,二人中的一个人的女朋友因为怕被“贼”连累,坚决断绝了关系。
   我常常梦到鱼,被网在渔网中挣扎的鱼,鱼钩上翻腾的鱼,油锅中吱吱作响瞬间亮晶晶的眼珠变白的鱼……鱼硌得我很疼。我想,那些没有医保的患者是一群无辜的鱼,我们这些医务人员既是鱼钩,也是被命运捉弄的鱼,体制让我不舍得丢弃这个“鸡肋”。
   我们医院有编制的人不多,更多的是返聘的大夫,这其中有些人一脸忠厚相,来看病的老乡因为他们的“知心”视其为亲人,包里本来就不多的钱,心甘情愿地扔给医院。
   赵敬是我们科里的男大夫,人长得文静,医术不错,从外地调过来不到一年。他做人有原则,看到其他科室蒙骗老乡的钱,常常发牢骚,说国家怎么能让这些人逍遥……有一天,赵大夫一脸凝重,突然问我们还记得茹吗?我们都说,记得啊,咱们的病号,去世三个月了。赵大夫说,他遇到茹的爱人了,再婚了。护办室又是一阵儿无语。这难道就是那对患难夫妻的最终结局?癌症让多少家庭失去了欢乐,又让多少孩子失去了母亲?无序的医疗机构做了他们不幸命运的推手。
   这所医院成了很多人命运的分水岭。我在医院挣扎了七年后,幸运地找到了收容我的地方。我的同事们有的转到别的医院,有的当了医药代表,也有的开了诊所。医术很高明的赵大夫,却没找到接收单位,跟着别人做楼宇对讲门生意,满腹医学知识对他的生意大概没什么帮助,他要从头学起,为了生活。曾经有位法律界人士对我说,你们应该上访,当时国家允许三产,政府就应该为三产职工的养老埋单。
   曾经在这个医院治疗过的病人,鱼一样死去,曾经在这工作过的“鱼们”,各有自己的命运际遇。七年中,我一直被噩梦折磨,在梦中我是一尾鱼,沙滩离我很近,水离我很远。
  
   四
   1997年春,医院搬到了中山路,规模看上去更大。吸纳了很多承包科室。实质就是私人承包,请个有执业医师的老大夫坐诊,有一两个小护士接待病人。当时的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科、白癜风皮肤门诊、耳鼻喉科,最红火的要数泌尿科(其实就是性病科)。医院院长改变了管理策略,变为一个租赁型医院。挂个牌子,收取房租盈利。当时有几位医院聘用的老专家极力反对将科室承包出去。院长一意孤行,并留下“我就是头撞南墙,把南墙撞个大窟窿,也要一直往南冲”的笑话。一个管理者,将一个医院弄成一个独立王国,听不进任何劝阻。接连不断的医疗纠纷,走马灯一样的科室老板,来来去去的医务工作者是医院的家常便饭。
   医院里增添了不少“新兴项目”,有个南方的投资者看准了市场需求,承包了美容整形科,不仅能做以假乱真的双眼皮,漂红唇,还能丰乳。
   美容整形科在三楼,几乎天天能看到带着墨镜和口罩的摩登女士下楼,由小轿车接走,美容科可真红火。有一天,来了一个做过丰乳手术的女士,一进美容整形科就对护士大打出手,骂骂咧咧地说,钱白花了。做出来的乳房一边大一边小,没有达到她的要求。她言外之意是没有男人对这样的乳房感兴趣。我心里一阵悲哀,为这个女人,也为这些花巨款整形的女人们。如果她们也是鱼的话,是自己投到手术台上接受重塑的鱼,是试图变成“美人鱼”的鱼。美容整形能获得外表的改变,她们看上去花儿一样美,但对男人的依附,决定了她们悲惨的下场,也决定了她们悲哀的未来。
   曾经疯传丰乳的材质致癌。但愿不是真的。
   透过护办室的窗户,能看到那些由乡下来看病的老乡们,他们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院落,进出各科室,用五谷和家禽积攒的积蓄换成大包小包的药物,像一尾尾自投罗网的鱼。微薄的收入,让他们听信广告宣传,来到这个所谓专家坐诊的医院。那些正襟危坐的专家,拿着不菲的收入。他们手中的笔,不是笔,而是一枚枚血淋淋狰狞贪婪的鱼钩。患者的提成足以让一些人忘掉自己还有颗心。人的世界也像传说中鱼的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青泥”。这医院,这些老板像凶猛的鲨鱼,大口一张,吞噬的不仅是金钱,还有生的希望。
   我相信世上还有因果,虽然我当时选择了缄默。
   人说,奈何桥上不分老幼,佛说,有因果。按佛教的说法,天外还有一个世界,也许那些早逝的人在“天堂”不会受到鱼饵的诱惑和鱼钩的伤害。看多了别离,看多了利益纷争,柔软的心好像包上了一层铠甲。我曾经是天使,也曾经是魔鬼。
  
   五
   不得不说的人和事。
   医院的承包者,大都来自东南沿海,听说他们的身份都是农民。不知道什么风让这些人过得风起云涌,西装革履,手持大哥大,说着鸟语,猛一看还以为见到了外国人。这些人中,有一个“领导者”,他是这帮承包者的“大哥大”,一呼百应。海风让他的脸色呈现黝黑,脸型短,眼窝深陷,厚嘴唇,如果穿上打渔的衣衫,他就是一个渔夫。这个人除了超强的经济头脑外,品行还不错。妻子不在身边,开始也没有绯闻。
   “大哥大”经营着泌尿科、肝病科、美容科、不孕不育等科室。这个年月,挂名泌尿科的性病科是他的摇钱树。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有一些脸上涂着脂粉的女人频繁的出入泌尿科。我冷眼看着这些人,心里暗暗说:“活该!让你们不是好鸟。”听收费处的同事说,泌尿科的收入是其他科室的几十倍。这个无序的世界疯了,好人也成了坏人,农民不种地,在医院里种鱼饵钓大鱼。
   这些老板之间沾亲带故,互相照应着。相对于出入泌尿科的男人们,他们还算本分。因为他们的存在,医院里常常来一伙儿拖儿带女的女人们,个个穿着紧绷绷的裤子,夏天穿着拖鞋,冬天穿着棉拖,和北方人很不同,说起话来吱吱喳喳,耳朵上的耳环乱晃,脖子里的金项链粗得让我担心她们脖子的承受力。是她们的男人给她们买的金银饰品(钱是患者贡献的)。这些光鲜的女人和孩子,与穿得土里土气的看病老乡截然不同,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只能待在办公室摇摇头,轻声地叹息一声。去正规医院,各项检查说不定就能把钱花光,在我呆的医院,起码能得到精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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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这篇散文,心情竟是那么沉重。编者以为,经历了那么多,看过了那么多,应该能做到“从容”了,然而,面对这篇文章,心,依然沸腾烦躁。这个世界迷失方向的人实在太多,多到没有了方向感,多到眼下的每一个日子,反而成了一种了却。被了却的日子,像极了一个大海洋,人们,便成了一尾尾或大或小或坚强或柔弱的鱼儿,然后形成了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青泥的生物链。我想,作者应该是冷静睿智的,至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澎湃已经暂停,面对那些曾经的“鱼饵”和“鱼儿”,面对此消彼长的社会风气,心至少该暂时平静下来了,因为鱼饵永远消弭不了,就好像鱼儿甘愿咬钩一样。医院里的黑暗,是永远见不到光的黑,那种黑,足以令人绝望而后置人于死地。其实,某些时候,鱼饵就像放射物钐153一样,虽然放射源在患者体内,半衰期也很短,但接触多了,难免如垂钓者经常接触水把鞋子弄湿一样,会让自己也丧失对某些事物的“免疫力”。既然这个大世界就是一汪水,每个人都是水里的鱼,那么该治理的不是水,水的存在是合理的,因为它没有错,而是鱼儿们不遵守制度,才把水给搅浑了。这是一篇写意深刻的文章,深刻到让人读了,感觉到彻骨的冷,却又没有办法逃避。作者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食人鱼”的无情与冷漠,又毫不掩饰地揭露了愿意自主进入食人鱼口中的鱼儿们的愚钝和无奈,更表述了自己曾经作为一条鱼儿目睹过这一切而深感彷徨的心态。作者写出来的,和文中没有直接表露的,或婉转或直白的,都是那么清晰明朗地呈现出这个社会的一个无法抑止的风气,这种风气,让人感到绝望和悲哀。我坚信,这也是一种呐喊,一种用文字呼吁真实与真理的内心深处呐喊,其中潜藏的意义,已经超越文章本身带给读者的信息。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红袖留香】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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