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生活在茶乡福建，我不仅有幸遍尝了铁观音、大红袍、金骏眉等名茶，而且融入浓浓的茶文化中，使喝茶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项内容。我对茶叶品种并不明显偏好，福建及全国各地多种口味的茶叶都能接受，但有一种茶叶我是每周必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福建“大红袍”茶。每次泡“大红袍”时，我都会习惯性地先斟上一盏，在心里默默地敬给另一个世界的父亲。
　　 这一切，源于父亲与我的一次约定。在“大红袍”的身上，有我亏欠父亲的一笔账，一笔终生都无法还完的账；有我刻骨铭心的一种痛，一种终生都无法消除的痛。
　　 四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天，气候尤其寒冷，雪也来得特别早。然而这一切，丝毫没有影响当年征兵工作的火热。刚刚高中毕业的我，听到同学们一个个准备报名，看着征兵干部在村里走来走去，心急火燎，既羡慕又着急。但是，我的心情和想法却只能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敢表露给家人，更没有勇气直接告诉父亲。当时，大哥在部队服役十五年后，刚刚转业回到县城工作，家里的活自然帮不上；我如果参军离家，家里的重担就只能由父亲和二哥承担。此时的父亲已年近花甲，不仅腿脚不利索，还患有高血压，并有过一次轻微中风，明显已无法承受繁重的农活。为了父母，此时我应该从父亲肩上接过家庭的重担，而不能一走了之。然而知子莫如父，我想参军的想法，父亲心里早就一清二楚。这天吃晚饭时，父亲告诉我：他已和母亲、二哥商量过了，支持我参军，催促我准时报名。听父亲这么说，我心里是既高兴又激动！然而当我冷静下来后，觉得还是不忍心离开已年迈的双亲，尤其是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的父亲。得知我准备参军的消息后，左邻右舍不少人也来劝父亲慎重考虑，说一个壮劳力在外当兵几年，家里会亏很多。但这一切，都没有影响父亲全力支持我参军的决心。
　　 体检结束后，由于我家是多年的军属，村里和部队都比较慎重，大队支部书记陪着接兵干部专门来到我家，当面征求我家人的意见。当时，文化程度并不高的父亲，说了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话：“我送儿子到部队当兵，其实是在还账：当初别人出生入死解放了我们，我们就欠了别人的账；如今我的儿子去部队当兵保卫别人，就是去还这笔账。既然是还账，那就只有应该的道理，没有不应该的理由。”父亲还讲了一个他亲身经历的故事：一九四八年解放山东潍县（现潍坊市）时，战前三野九纵有一个班就住在我家里，全班共有九个人。潍县战役结束后，这个班再经过村里时，九个战士中有六个变成了新面孔。父亲说他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姓张的小兵，个子还很小，当时只有十七岁，便牺牲了，那时的岁数还是虚岁，其实只有十六岁，还是个孩子！父亲的话和故事，不仅让大队支书和接兵干部肃然起敬，也使我对父亲刮目相看。有了家里的支持，再加上高中文化的优势，使我参军之路顺畅无比。
　　 参军离家的前一天晚上，我问父亲还有什么交待的。平时对我一向严格要求的父亲，此时并没有谈及工作，只是轻描淡写地告诉我，我将去的福建省有一种名茶，叫“大红袍”，只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喝过；如果有可能的话，就寄一点儿回来。我从小就知道，喝茶一直是父亲的生活习惯。尽管我小时候日子过得并不宽余，但家里的茶叶却很少断过。父亲喝茶，从来都不是自斟自饮，而是邀左邻右舍乡亲或外村朋友一起喝。尤其是一到冬天，父亲就会在家里生起炉子，与邻居们一边喝茶，一边拉呱，一泡茶往往喝上一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父亲会把茶壶煨在火炉旁边，避免茶水凉掉，下午接着喝。为此，冬闲时我家里从来没有冷清过，每天都有串门的乡亲，经常是人满为患，热闹非凡。当然，由于受经济条件限制，父亲泡的自然没有多少好茶，大部分是茉莉花茶的茶沫子，总有细细的茶叶碎沫悬浮在茶水中。每年大哥会从部队寄一、二斤好一点的茶叶回来，但无异于杯水车薪，很快就会被父亲“共享”掉。
　　 说实在的，当时十七岁的我，对茶叶并没有多少知识，更不知“大红袍”茶是何方神圣，能让父亲如此印象深刻。尽管如此，我还是牢牢记住了父亲的嘱托，记住了“大红袍”这个不同凡响的名字。我入伍后，由于所在部队驻扎在山区，平时能接触到的，只有部队团部的服务社和驻地小镇（公社）的百货商店，然而都没有这种茶叶销售。此后战友们无论出差还是回家探亲，只要有机会路过城市，我都委托他们购买“大红袍”茶，但仍一直未能如愿。入伍第一年的六月，我因参加飞行员体检，先后到过福州、厦门、漳州等福建主要城市，也没有寻找到这种茶叶，使父亲交待的任务迟迟无法完成。为此，我甚至一度怀疑喜爱唱戏的父亲说的“大红袍”，是真有其茶，还是源于戏曲故事中的传说？二十多年后我才知道，“大红袍”虽是福建历史名茶，但在四十多年前，这种茶叶刚好处于历史上的萧条阶段，基本上没有生产加工，不但多数茶店里压根儿就没有卖，甚至很多卖茶的服务员都不知道此茶，一般人更是连“大红袍”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父亲交待的任务虽然一直没有着落，我在部队的服役却是顺风顺水。凭着父母言传身教的吃苦耐劳精神，我勤学苦练，努力掌握各种军事技术，入伍第二年就当了班长，第四年就被提升为干部，并调到部队机关工作。提干后我回家探亲时，父亲的形象让我大吃一惊，仅仅三年时间未见，父亲不仅头发全白，腰弯背驼，而且牙齿也掉得没剩下几颗，讲话时满嘴漏风。二哥告诉我，习惯了劳累与忙碌的父亲从来不肯闲着，总是家里、地里两头忙，全然不顾及自己的年龄与身体，谁也劝说不了。二哥还告诉我，由于身体每况愈下，父亲已基本上戒掉了自己终生喜爱的酒，茶也喝得越来越淡了。二哥的每句话，都如刀子扎在我的心头：如果我没有离家，也许父亲就不会如此劳累了！
　　 这次探家，我给父亲带了几斤特级茉莉花茶，因为这是父亲平生最爱喝的茶；同时，我也带了几斤“铁观音”，因为这是当时福建省最有名的茶。父亲对茉莉花茶赞不绝口，一有空闲便与乡亲们分享，但对名气更大的铁观音茶却怎么也喝不习惯，更不习惯那颇为繁琐的冲泡方式。当我把寻找“大红袍”的情况告诉父亲时，父亲笑着说，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用不着如此当真，没有就算了。父亲还告诉我，喝茶不能光听名气，也要喝着顺口才行，喝着习惯才是好茶，也许“大红袍”与“铁观音”一样，咱们北方人也喝不习惯，你就不用再费心了。我心里当然明白，父亲这是在安慰我，让我减轻自责的压力。望着日渐苍老的父亲，我心里发誓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大红袍”，因为这是父亲一生中向我要过的唯一一样东西。
　　 一九八零年夏天，父亲因劳累过度去世，享年六十四岁。不幸中有幸的是，父亲去世时，我刚好请假探亲在家，因而能够最后送走父亲。父亲去世的前一天，趁着他清醒的时候，我满怀歉意地说起欠父亲一包“大红袍”的事。当时父亲身体已非常虚弱，讲话也已断断续续，但我还是听清了父亲的回答。父亲告诉我：茶叶是小事，以后不用再记在心上，当个好兵才是最重要的。父亲又说，你在部队把兵当好了，比给我买什么茶叶都好！父亲走时是安详的，带着他对自己儿子的满意与放心；而我却是悲痛欲绝，知道随着父亲的离世，一向很少伺候父亲的我，从此再也没有了孝敬他老人家的机会。
　　 近十几年来，“大红袍”茶名声再起，俨然成为福建名茶的代表；大小茶店都以销售“大红袍”为荣，随处都可以买到。我在敬佩父亲见多识广的同时，却痛惜父亲永远与此茶无缘！为此，不管是与朋友一起喝茶，还是到茶店买茶，一看到、听到“大红袍”这三个字，我都会立即想起远在天堂的父亲，想起我与父亲之间那笔未了的“账”。虽然我知道，在父亲的心中，那笔账早已一笔勾销；但在我的心中，那份夙愿却还没有了却，那丝隐隐的痛会永远伴随着我。
　　 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有时候也希望真有天堂或来世，因为那样，我每周用心泡出的“大红袍”茶，父亲便能在天堂开怀笑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