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遵义。周围知道遵义的人很多，常常会这样问：遵义是贵州省的省会吗？或者说：贵阳市是遵义省的吗？让人啼笑皆非，却感叹遵义会议的深入人心。那时，年龄太小，不记得遵义，只是青睐那条离遵义不算远的江——乌江，长江最大的一条支流，省最大一条江。
　　 不到两岁时离开遵义，想必那是第一次过江，没有一点点印象。姑且不计。
　　
　　 一、初遇乌江
　　 彼时，已经调到老干处工作。一个老干部，女儿在遵义，她去女儿家时，不慎生病了。处里决定去看望她，也叫我们全体都去，也有着探望和旅游兼顾的意思。
　　 那时的老干处，是一个小小的团结的和睦的小单位，有着家都没有的温馨。像这样游玩还允许带家属，我乐不可支了。
　　 爱人没有单位，没有正式工作，想享受公费的出游是没有机会的，所以单位给的这点默许，不知道让我有多高兴。从此他跟着我去了省里好多的风景区。身有不便，离开家门口仿佛就失去了自信，总是忐忑。又不愿意麻烦别人，世界之大又想去看看。于是就想有个心无芥蒂可以依靠可以牵手的人。这样的感受，别人不可能如我一般深刻。于是就愿意跟他一起同行，可以用力，可以埋怨，还可以指挥，最可以的是可以心安理得。小时候这个人是父母亲，现在只能是他。
　　 安心地倚着他，我们这一支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内心里，我心仪的是我的乌江。二十多年前没有高速公路，只能走弯弯曲曲的国道。通过领袖的诗篇，都知道娄山关的险，这六个小时的路途，我们不知道它的艰难，但是看看小车班班长周亚昆凝重的脸，就明白了。
　　 这个一脸威严，长得也周正的男人，是我们这十几个人小单位的精神领袖。虽然没有任何官职，就是四个司机的小车班班长的职务。用他老婆的话说，也是民间传说（意思是没有红头文件认可的），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在我们单位的影响力、决策性和无人取代的公关地位。去哪里玩，吃什么？一定都有他的参与，我们肯定心服口服，领导也诚心诚意听从他的意见。他天资聪明，心地善良，富于爱心。他就是我们这个团体的核心。我刚从一个勾心斗角的文人聚集的地方调来，心有余悸地还在小心揣摩这里的为人处世之道，他却大咧咧给我取了一个外号，说他自己是科里最胖，就叫大莽，我第二就叫我二莽吧。这一点让我欣慰。作为一个残疾人，自己很多时候是尴尬的，不想被别人歧视，更不想别人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禁若寒蝉，这个度不好把握。在我自己，就想别人尽量忘记我的残疾，尽量把我看成他们一样的正常人。周亚昆让我一来到这个单位，就感受了一种没有丝毫违和感的平等，因此心里非常愉悦，与生俱来的怯懦，在一声粗鲁直率的“二莽”的呼唤声中，消失殆尽，从此在这里愉快地工作了将近二十年。
　　 一个熊猫牌的面包车，是一个熊猫样的司机开着，我们仿佛也是在这样一个秋高气爽的秋天早早地就出发了。我喜欢坐车，是想看外面的世界；我害怕停车，是因为一停车我也就停滞了。虽然有他，但他不能替我走路，反而是别人游山玩水去，叫他跟着去。他却常常不忍心留下我一个人，于是自己也不去，就这样陪着我，等着他们大家回来。唉，人一旦不在了，他的点点滴滴的好，就这样点点滴滴浮现出来，就这样让我泪流满面地想念到心疼。
　　 路面情况好的时候，就熊猫师傅开；一看情况不是很好，周亚昆就自己上。平时插科打诨，乱开玩笑的他，这会儿神色庄重，不苟言笑，一心一意紧张地看着崎岖不平的山路。我们说笑着，时不时敬佩地看看他。心里温暖安宁，仿佛有他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个男人家庭非常贫穷，父母早逝，他是大哥，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听说他跟他的老婆谈恋爱的时候，老婆父亲有点嫌弃他家太贫寒的意思。一言不合，他居然把丈母娘家的饭桌给掀了。饶是这样，两人反而成了。后来经常听见丈母娘夸奖这个女婿，比较强势的老婆也对他疼爱有加。看见他，就像看见梁山泊的好汉们。真的是所谓的仗义疏财，忠义仁厚。
　　 颠簸中到了息烽。这里是有名的国民党监狱，曾经关押了包括杨虎城将军在内的一大批仁人志士。当然我们不能进去，这才是去遵义的一半，但是距离乌江却是不太远了。到了有名的乌江镇，就真的靠近乌江了。为什么会对乌江这样情有独钟呢？就是过黄河长江也没有这样心神不宁。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一种回到襁褓中的感觉吗？反正这会儿我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专心致志着，怕乌江一闪而过。其实也就真的是从乌江大桥上呼啸而过。这是一座石桥，五孔桥，有些年头了。这会儿我们的目的是去遵义市，看生病的老干部。看完老干部，我们就去遵义会议地址参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牵着他的手逛着。这个当时军阀土豪的豪宅，用现代的眼光看，依然气度轩昂，加上心里一份崇敬，愈显巍峨，气象万千。随后就是街上看看，自由活动。太不喜欢现在的城市，高楼大厦，给人一种压抑感。那个年代的城市虽然破旧，但是那么亲民，那么随意，那么自在。吃中午饭的时候，听说这里的粉皮好吃，就进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铺面。真心是好吃，一碗不够，我们就吃了两碗。
　　 遵义靠近四川，四川的语言、四川的饮食、四川的风土人情，比本土的影响力都大。婉转的川声，勤快清秀的四川女人，香者不变，却没有那样麻的遵义的饮食让人着迷，念念不舍。后来我们单位组织老干部一起又一次来到遵义，才真正领教了遵义饮食的魅力。那一次是带着任务，两个工作人员带一个车，关照老干部的行踪，无暇旁顾。也可以忽略不计。
　　 这样让大家自由活动以后，我们开始向乌江进发，目的就是去吃有名的乌江鱼。
　　 天近黄昏，回到了乌江边上的乌江镇。低矮破旧的房子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一面临街，一面就在乌江边上，贴着乌江的峡壁盖的房子，向外延伸一个阳台，抚着栏杆就可以居高临下看乌江了。乌江无声无息，都仿佛看不见流淌；只是在遇见石块时，溅起雪白的浪花，才感觉江水的湍急。没有浪花的地方，就像一条碧玉，仿佛跟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水呈现出一种高贵，还有那么深那么深的峡谷环顾，就如同一个公主住在空旷神秘的宫殿中。疑惑一条看不出多么庞大的河流，从何而来这样的高深峡谷？莫非它有奔腾咆哮到了无拘无束的时候吗？那种情景让人难以想象，反正这会儿安静的像块美玉，让我静静的欣赏，心里也无波澜也无涟漪。就这样满眼满眼地看，想在心底里留下她貌似平淡无奇，却让我心生敬畏的形象，那边却叫我们吃饭了。
　　 第一次吃乌江鱼，十块钱一斤，在当时也是不便宜了。嫩嫩的乌江水养的鱼，雪白的嫩嫩的乌江水点的豆腐，还有香而微麻的鲜亮亮，油汪汪，红彤彤的锅底，实在是好吃得无话可说了。吃得心满意足，吃得荡气回肠，今天写得来，仍然意犹未尽。天色已经暮云四合了，回去的路上，已经黑尽。周亚昆再也不让任何人开车了，这时候他只相信他自己，我们也只相信车技高超，胆大心细的他。他在全神贯注地开车，我们却吃饱喝足以后昏昏欲睡。虽然我也想睡觉，但是出行是我人生最大的犒劳，我不舍得就这样睡去。虽然已经是晚上，虽然那时候的晚上就真的是晚上，没有多少灯红酒绿，没有什么霓虹彩灯。除了不远不近的住家的灯光，就是远远的半山腰上偶尔的几处若隐若现的光亮。心里是满满的疑惑，那样的深山老林，怎么生活呢？愈发感觉了自己现在的幸福。他安静地坐在身边，现在想想，这真的是一种幸福。
　　 影影绰绰的树，高高低低的虫鸣，把我的思绪牵扯得四处飘飞。安静的车里传来轻微的酣声，只有周亚昆一个人无声无息地平稳地开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二、再遇乌江
　　 时间倏忽过去，转眼就是十几年。孩子大了的时候我们渐渐老去，而我们的父母却是走在了死亡的边缘。像周亚昆一样的我的大哥，在经济还不是很宽裕的时候，毅然决然买了车，为自己，也为了这个父亲已经没有了的大家，为了疾病缠身的，行动不便的母亲。
　　 许是好久没有让母亲出去玩了，许是母亲也经常念叨着没有吃过乌江鱼，虽然乌江鱼的分店开的到处都是，但是人们还是相信发源地才是正宗，那一江碧水是别处仿照不出来的。虽然大哥学习开车没有多久，也毫无畏惧地准备带着母亲和我还有两个孩子去乌江吃鱼。
　　 虽然还没有高速公路，但是道路已经是大为改观，平直坦荡。现在想起来，过去的应该是省道，现在走的才是国道。又是一年的夏季，天气晴朗，道路宽敞，又是新的不算差的轿车，这样的出行除了惬意，竟然没有让人意识到上一回去乌江的危险。道路不是很熟，慢慢打听摸索，也是没有多久就到了。因为不是去遵义，就是单纯去乌江吃鱼，所以时间没用多久。我一眼就认出了上回来过的那一家，虽然已经面目全非，低矮简陋的木板房变成了高大明亮的砖混结构的现代建筑，但是那个地理位置一看就似曾相识，在我这个路盲也是一个奇怪的事了。进到屋子里，我看见了那个阳台，虽然也重新装修成了砖混结构，不是过去颤颤巍巍的破旧木板搭成，仍然让人依稀看见旧时的模样，或者就是阳台外的风景是一样的吧。又一次梦一般回到十几年前来过的地方，来过的阳台，来过的江段，来过的居高临下的江景，恍然如梦。人说：山不转水转，只要人在，终究一天会见着，只要有心。而人一旦没有了，怎么转都是空的。写到这里，想起网上一些事，这不是山不转水转，而是水不转人在转。已经淡去的人，说不定有一天又会重逢；已经删除的人，有可能又来加你。时过境迁，仿佛都没有恨意，只是不容易再找到当时的心境了。一件事一旦发生，想叫它飞灰湮灭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总是会留下点芥蒂吧。心底里，寂寥时，触动了，会在记忆深处浮现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身影，会在心里荡漾一点叫做怀念与心动的涟漪，这是用心了。泛泛之交，过眼云烟，谁会记住？所以不要说什么，人终究是一个感性的动物，会记忆会怀念会想起，因此，那颗易碎的心又时时在温润中得到眷顾与温存，也才觉得这世间是这么让人留恋。
　　 又一次站在历史的原点，那碧玉一样的江水像诞生之始，仍然不疾不徐地流淌着。不知道是千秋万代，还是在碰上礁石的时候才溅起雪白的浪花，然后又一如既往地不着痕迹地流着。依稀记得书上说过：水越深，颜色越深。海的深处是墨蓝，浅一点是蔚蓝，到了海滩就是碧绿了，而山涧小溪的水一定是无色透明。从上往下看，不宽的乌江就以为只有几米深，打听饭店老板，说有十几米深，这还是平常时候；丰水期是会成倍增长的。终于明白一条看起来不宽也不深的江，为什么会流淌出那么深邃的峡谷，又呈现出那样一种圣洁高贵的色彩，有一种内敛的震慑心灵的魔力。
　　 百度说：乌江水系呈羽状分布，流域地势西南高，东北低，由于地势高差大，切割强，自然景观垂直变化明显。以流急、滩多、谷狭而闻名于世，号称“天险”。
　　 又可以这样贪婪地满眼满眼地看着，仿佛在思索，其实脑袋里空无一物。我知道在某一个未来，我是会把我看见的写进我的文字，喜欢的用心的，我都想变成我的文字。就像做生意的人，想把一切都变成钱一样，还要贴身放好。哥哥忙出忙进，一声吆喝，又到了品尝美味的时间了。老子说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想我是鱼与眼福一样都不能少。
　　 百度这样说乌江鱼：“乌江鱼”是遵义乌江镇的一个历史悠久、独具特色的饮食品种，四季皆宜，闻名遐迩。“乌江鱼”是用真正的野生鱼（即江中之鲢鱼）精心配料，加以遵义“朝天辣椒”，以火锅方式烹制而成，鲜辣味美，吸引了无数的游客。乌江镇大街上那整片的火锅店、站在路边向过往车辆招徕的女服务员和她们软糯的口音，也成了进入遵义城区必经的一道景观。
　　 已经是四十块钱一斤了，仍然是那么鲜亮，但是味道却似乎有点点逊色。是我们现在生活改善了？还是鱼不可能是野生的了？但是仍然是让人满意的。可惜孩子不喜欢吃，母亲也不能多吃，我跟哥哥能吃多少呢？这个出力出钱的哥哥就像我佩服的同事周亚昆一样，一副热心肠，一个敢担当，一份重责任，一个坏脾气。许是无私才无畏吧，不论工作还是家庭，他都肩担道义，自觉履行职责，给一个家庭以坚实可靠的肩膀，同时也恩威并重，所谓的长兄如父，也就是这样吧。一边吃着，一边说起那次的乌江行。知道他爱吃乌江鱼，我们就全部打包提了回来。他的欣喜是可以想见的，一个不吃辣的人，一个挑剔的人，一个几乎不会吃剩下的东西的人，不知道是多么爱这一口，毫无嫌弃，一点一点慢慢都吃了，那份心满意足溢于言表。
　　 这个冷若冰霜的人，这个动辄落泪的人，他一生让我觉得太隔膜了。只是慢慢感觉，不管如何的不愿意。他一个大西北的男人，已经慢慢融入我们温润的西南气候中。初始是叫我回去，给我盖窑洞；现在不说回去的话了，我知道他的肌肤与肠胃已经适应了这里的水土，我是高兴的。喜欢平安是每个人对于家庭最起码的要求。哪怕有点龃龉有些不合，万不得已都是不愿意分手的。你说是因为孩子也是，你说是一份感情也是，你说是一种习惯也是。闹时恨入骨髓，一旦某一天真的有要离开的可能，却是一阵惶恐，一种习惯定式将要崩塌的惶恐。一直疑惑一对夫妻的恩爱一辈子都不会够，邀约着来生继续，现在恍然明白了。我们这样吵闹的夫妻，尚且不能轻易言散，何况还是恩爱夫妻？所谓休戚相关，相依为命，相濡以沫，这已经不是爱的范畴，已经升华为生存的需要。不管怎么闹，彼此再也不会想到分手，这是婚姻的一种颇高的境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