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扇墙壁、隔个走廊，背靠背、面对面的两家人，都算是邻居的。我的这位邻居不在左邻右舍，而和我家隔层楼板，楼上楼下。
　　 这房子其实算不得商品房，也不好称福利房。地皮是局里的，上世纪末在空地上建好了一栋新楼，然后什么工龄折扣等等的七算八算，花个两三万就办妥了房产证和土地使用证。
　　 六层高的楼房，没有电梯。如何确定楼层到每个人头，局领导颇费了些心思。什么职务分、工龄分、独生子女加分、双职工加分、退伍军人加分等等的，按得分高低依次选房。选到后来这位邻居就“骑”到我家头顶上了。他先前在政府机关工作，调这局后又成了班子成员，领导加分的比重很大。他三楼我家二楼。当时一般人都认为住三楼好，主人爬楼不费力，小偷要攀上去也不太容易。
　　 老太婆是局里的技术干部，我只算是家属。于是我和这位邻居领导之间的关系是“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楼上楼下的没过多交集，遇到他下楼我上楼，低头见抬头也见，但都是擦肩而过罢了。也曾多瞟过他几眼：邻居属于武大郎类型，量他踮起脚后跟也到不了一米六的，脑袋圆、身体也圆，头发稀疏，被人夸奖是“聪明的脑袋不长毛”。一双不大的眼睛左顾右盼嘀溜溜乱转，让人觉得鬼精鬼精的，得小心伺候着。圆盘脸黑红黑红，因为在局里管着违纪违规那些事儿，于是私下里邻居便自称是“黑脸包公”，并且自鸣得意。单位干部都对他敬而远之。
　　 我工作的公司正好是这局的直属单位，有时邻居会亲自下基层检查工作。头儿汇报，干部发言，邻居也总是偏着头戳支笔在小本儿上点划几下。到邻居作“指示”时，大伙也会齐刷刷地偏着头戳着笔在小本儿上点划点划。因为这位领导的指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不着边际，也不成条理，不装模作样点几下又会有不尊重领导之嫌了。唯一让人欣慰的是邻居那一口家乡土话，让人觉得当官了也似乎尚未忘本。
　　 一个偶然的机会拉近了我和邻居间的距离。少时就读的县城中学八十周年校庆，广邀校友。同班同学相约趁机一聚，我得去。会场边见到了邻居，他热情地主动招呼：“还是校友啊？散完会坐我车一道回市里！”到底是光宗耀祖、荣归故里了，私人活动也有公车、有司机，还公差呢。交谈了几句，得知他比我低两届，再怎么领导也只算是学弟了，我有些得意。以有同学活动为理由拒绝了他的同车邀请。校庆是要捐款的，我交了两百，邻居交了三百。我知道他会向单位报销的，犯不着跟他去较劲。不过自此以后，见面时会多了些点头，多了点微笑。偶尔他尊我一声“老同学”，我也会回敬一句“当官的”。
　　 对这位邻居、领导、校友的成见，缘于一次赴县城出差。在公司，我以快四十年工龄的资历也混了个小芝麻官的，只是身才苗条老撑不起架子，千来号职工老少男女都爱跟我嘻嘻哈哈。这回的公差要跑好几个县，要下乡，于是我要求派了车。
　　 司机小伙子三十出头，不久前从部队退伍后来公司当了驾驶员。或许是对我不太熟悉，论年龄我又足可当他父辈吧，小伙子行程中忙上忙下地十分殷勤，弄的我好不自在。我说“师傅，每天我坐车你开车，你比我辛苦，一些事我来处理吧。”他笑了笑完事。跑了两天了，小伙子看不出我有半点“芝麻”派头，于是我们话又多了些。他告诉我，司机班某师傅也是退伍军人出身，原是安排在局里开小车的，就因为初次送某领导出差途中，没主动给领导提公文包；领导买个早点，弄个土特产啥的没争着给付款；干了一周不到就被那位爷以“不懂规矩、不适合在机关开小车”为由贬到了基层。我听得有些好奇，便告诉小伙子我就在局里住，哪位领导这么任性？让他说说看。小伙子犹豫了好久，终于说出了一个名字。原来正是我家楼上那位邻居、那位学弟、那位“当官的”。难怪把那位师傅发配到基层，也难怪很快就把自家儿子安排到局里开车了。
　　 那晚没事，我和小伙子聊了很久。他告诉我，他不是本地人，参军到这个城市后，娶了个本地老婆。他妻子原是一间企业的工人，工厂停产了，只等待破产那几年每月领的八十元生活费，小孩小，妻也脱不了身去寻份工作。打听到公司效益好，又缺司机，正巧当兵时的老连长转业后在主管局工作，便托了他疏通关系，于是连长又请我那邻居给公司打打招呼。小伙子请邻居吃过饭，过年过节送的烟和酒成捆成箱。这邻居老让他别急别急，却又经常约他见面，见一次要破费些钱财。拖了一年后小伙子到公司上班了，正好过节时邻居又电话召他陪着逛逛街。这爷们在一套两千多的西装跟前又摸又捏的，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就是不肯挪步。小伙子知道意思，咬咬牙掏钱去买了单。
　　 看到小伙子恨得咬牙，又伤心得落泪的样子，我真想回去立马就揍那王八蛋一回。
　　 这以后，楼上楼下低头抬头仍然见邻居，他还叫我“老同学”，我则换了个“卖红薯的”称呼他。
　　 心里老惦记着这个邻居少德行，于是有关他的传闻就常有传来。
　　 局班子成员都有扶贫联系点，邻居的点在几十公里的乡下。而那边正巧有个直属水电站，每次下乡，邻居只到村里露个脸，然后就呆在电站混吃混喝，临走还要掏出一叠子发票让电站报销，以至电站财务室见他的车进来就立刻玩起躲猫猫。
　　 那年特大洪水灾害，一个县里的水电站弧型闸门发生故障，不能提闸泄洪。眼看危及电站及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时，站长向市局求援。一位高级工程师（副局长）立马就奔赴了现场，经过分析观测，确定了排险方案，最终故障消除，避免了损失。电站领导集体研究后，封了个五千元的红包表示奖励。这事被邻居知道后竟大动干戈，又在局里讨论处理意见，有异议时，他又利用上级施压，硬把那位高工开除了党籍，免除了职务。
　　 市区内有经营宾馆的老同学还偷偷告诉过我，这邻居出了单位门便忘乎所以，间或还去他那宾馆玩起一夜风流。
　　 在机关呼风唤雨，尽收渔利的邻居，与之前的同事聊起现职工作时说：其实我更早一些从政府部门调出来就好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哪里知道，单位上上下下百十号职工早对他满是怨言了。
　　 好景不长，终于船靠码头，该退休了。纵使恋恋不舍也不能改变什么。从这一刻起，这个世界对邻居彷佛就颠了个过，周围的人全对他“势力眼”了。
　　 局里有个老科协，常会有技术咨询收益为协会成员谋些福利的，说是“科协”，为了和谐，除一堆工程技术人员外，离退休的行政干部也尽在协会之中。可邻居申请了几次，人家就是不批准接纳。
　　 退休人员中有党的组织，几届支部换届，这个昔日的领导想弄个“委员”干干，偏偏就没人提他的名。
　　 老同志有活动室，里面有棋牌桌，有空调，条件特好，不少人常在那里玩牌打发时间。邻居其实是个牌棍，可活动室他从不去。因为开始去过几回，别人全不理睬他，更别说和他玩了，讨了没趣，他也没脸皮再去。
　　 一个院子住着好几百人，他曾经的同事、曾经的下级太多。可邻居每天进进出出的却从不见有人招呼他，好像全都不认识。唯有我这楼上楼下的又兼作校友的，见面了总还会同他调侃两句：当官的，北京老王还没请你去喝茶么？
　　 曾经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邻居，如今成了孤家寡人。疾病也趁虚而入，虽要不了命，却折磨人。邻居两个眼珠灰蒙蒙呆痴痴了，腿也一摇一晃地瘸了。每天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夹克衫，头带一顶旧毡帽，肩挎着的布袋里面装着水瓶、零钱、手机、一个小折叠凳。趿一双比脚长出一截的黑色休闲鞋，一瘸一瘸地走出机关院门，他在河堤的树荫下和一些人玩牌。新结识的玩伴，几乎清一色因土地征收得了些补偿又无所事事的前菜农。英雄不问出处，不问职业，肯掏票票就受欢迎。天天吵着闹着洗牌胡牌，常常为一块两块钱的输赢争个脸红脖子粗。
　　 那一日，我散步在河堤边，正和一位朋友聊天时,邻居因暂时找不着牌友向我走了过来。快到跟前了，朋友一扯我的衣袖:那边去吧，叫花子来了。我一笑：你什么眼神啊？人家当大官的，正处呢。朋友愣住了，随即我又招呼邻居：当官的，你瞧瞧你这一身打扮，组织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你那两千多的西装压在箱子底就不能拿出来穿？你还想带到阎王爷那边去显摆个什么啊！
　　 邻居挪着步子走了，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电影《小兵张嘎》里嘎子哥那句名言一下子在耳边响起：“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我的邻居、我的校友，不幸被言中了，想一想，又能怨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