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的时候，我没有回老家，而是申请做了一个乡镇图书馆的志愿者。我很喜欢那种氛围。每天可以在高大的书架之间穿行，帮助工作人员理书，上架，统计登记；闲暇时，便抱着书，坐在书架的角落里，把自己完全投入进去。那种沉浸在书香中的感觉，是一种无以名状的幸福感和满足感。
　　 乡镇的图书馆，自然来的读者大都是一些当地的乡民们。有时，我会留意观察他们，尤其是几个几乎每天都来的读者。
　　 比如那个写着“上铁”的破草帽，每天都会在中午十二点被准时摆在桌上，他的主人是一个高大瘦削，却精神抖擞的老者，老者很有军人的风范，读书时也是极严肃认真，看的也都是革命和战争主题的书籍。奇怪的是，酷热暑天，图书馆也是空调开到很凉爽，老者却每天都是拉紧了夹克衫的拉链，却又努力摇动着手里的蒲扇。那扇子发出的“啪啪啪啪”的声响，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总能引起别人的侧目和抱怨。而老者却我行我素，从不搭理别人。
　　 还有一个身材瘦小，脸色黝黑的阿公，总是喜欢带着学生的小黄帽，穿着或大红色，或明黄色的短袖衫，蜷缩在桌旁看书，一边看书，一边大声地咳嗽，咳得大家都胆战心惊。
　　 还有一对双胞胎姐妹，每天都在桌旁一边写作业，一边窃窃私语着，聊得开心，就捂着嘴窃笑。而她们对面，总有一个脸绷得很长的男人，对着姐妹们的作业，摇着头叹气。听管理员说，这是双胞胎的父亲，在图书馆旁边的工厂打工。最近因为老师从安徽老家打了电话过来，反馈双胞胎的成绩很差，怕是开学都不够水平读初三了，中考很有压力。这个父亲便毅然辞了职，把女儿们从安徽接了来，每天就这样陪读陪写，让人不禁唏嘘，“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想来这图书馆本是公共场所，每天人来人往，纷繁复杂，形形色色，也是情理之中，我便只静静地看着。
　　 而唯独一个人，让我无法释怀，那便是慧娘。
　　
　　 二
　　 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我吃了午饭，拎着一个大西瓜，准备回图书馆去。就在十字路口的中央，看到围了许多人，旁边还停着一辆汽车，便知道该是发生了交通事故。行人红灯还在闪烁，我就停在路边，看着急救车和警车陆续赶到。忙碌之中，人群渐渐散去，便能看到那受伤的女人坐在地上，旁边站着一个高大的圆脸短发女人。她穿着一套灰色的短袖短裤家居服，裹着她肚子的肉，一圈圈，一圈圈，像极了甜品店的大面包圈。更独特的是她穿的那短裤，短到无法再短，甚至比里边的红色平角内裤还短，露出了长短不齐的内裤的边角。此刻，她正双手叉腰，皱着眉头看着交警。我便思忖着，这该是伤者的家属，该是于紧张担心之中，已顾不及个人的形象了。
　　 我倒是来了兴致，便躲在路边一间饰品店里，关注着外边的场景。很快，急救车载着伤者走了，交警和肇事司机也走了。奇怪，那个短裤女子竟然还在，就在十字中央，双手叉腰，四处张望。那热辣辣的日头，就在她的头顶上啊。我很疑惑，她在干吗? 她要干吗呢？
　　 我心里留着一个问号，便先回了图书馆。
　　
　　 三
　　 又是一个午后。我理了许多书，有些疲乏地走到对面的小河边，那里有政府修建的木长廊，是休闲的好去处。我便在长廊里随意地踱步。
　　 突然听到旁边的花坛间有尖利的笑声传出，吓了我一跳呢。我循声望去，竟是昨天那个短裤女子。今天换了一套大红色的短袖短裤家居服。依然是短裤短到不能再短，又露出了里边的内裤的边角。女子正和一群男子大声地聊天，并且不住地大笑着。她笑起来很夸张，总是先扬起头来，大笑几声，再使劲拍着双腿，笑得那般纵情，那般恣意，那般无所顾忌。
　　 我便心想，好一个豪放的女子，该是这附近的居民吧，那天在事故现场，该也只是个看客而已。
　　
　　 四
　　 夏日的雨，也有着纵情和恣意的豪迈，和那个短裤女子竟有几分共通呢。有雨的日子，图书馆里的读者很少。我便可以轻松些，可以在桌旁写写画画。正陶醉呢，只听得有个温婉的声音在耳畔回转。抬头望去，是个高大的女子的背影，站在落地窗前，正望着外边的雨幕，感叹着什么“流年似水，女人如花花如梦”呢。我不禁定神，这个画面很是美好：江南的阴雨里，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子，感怀之间，多少诗情画意，淡然流淌。
　　 突然，那女子转身过来，差点吓到我。竟是那个短裤女子。她今天穿了一袭长裙，头上戴了大大的发夹，我竟就没有认出来。不过，我也很喜欢她今天这种很女人的感觉。
　　 看起来，她和图书馆的人们都很熟悉，便在这里打着招呼，在那里聊着天，有时低声地说，有时大声地嚷，有时爽朗的笑。那笑声，总让我想到什么人，我却一直不明朗究竟是什么人。这次，我想起了，是《射雕英雄传》里的梅超风。对，就是那种感觉，或仰天长笑，或一口气屏住，直不起腰，或大笑着出得门去，背影竟有几分侠气。
　　
　　 五
　　 图书馆的管理员最近都异常忙碌，据说是为了准备即将举办的村镇文化艺术节，有的练习架子鼓，有的准备广播操表演，有的还有模有样地唱起了越剧，让这个小小的图书馆倒真地平添了许多文化气息。
　　 表演在即，管理员们在工作间里化妆，换装。那个女子又大笑着来了，也穿梭在人群中，凑热闹，和这个聊聊，把那个拍拍，也是欢喜得很。一会儿，那女子竟也换得一身墨绿色旗袍出来，凌乱的短发被整齐地束在脑后，高跟的皮鞋，走起来“咔嚓咔嚓”地响着。女子向我们露出甜美的微笑，嘴角竟还有两个梨涡，也是有几分芳华和气质的女子呢。我便猜测，那女子该是也有几分才情呢。这次，突然又觉得她像一个人，对，像那个表演喜剧的贾玲，那种笑起来可能不倾国，不倾城，但是依然很倾心的打动。
　　 我便又沉醉于书的世界里，直到一阵尖利的吵闹和叫骂声，惊扰到了我。抬头望去，是几个管理员扯住了那个女子的衣角，和女子争执着。我放下书，好奇地走过去，和大家一起围观。原来，管理员说那旗袍原是她们晚上演出的服装，不想被那女子偷穿了去，还差点穿走；那女子也毫不让步，情绪越发地激动起来，叫嚷着，便怒了，开始粗口骂人，开始推推搡搡着人群，开始摔摔打打着前台的物件。人们纷纷向后退去，有质疑，也有恐惧。后来，是一个年龄较大的管理员，哄了女子出去，又哄着把旗袍要了回来。
　　 待得女子嚷嚷叫叫地离开，那个管理员才回身进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摇了摇手，小声地向我们说：“那个女人，脑子有问题的，你们轻易别招惹她。”
　　 我联想起这几次的相遇，似乎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嗯，或许真地有点问题。反正今天见识到了那女子的脾气，以后还是躲远点的好。
　　
　　 六
　　 又是一个酷热的日子，从清晨的蝉鸣开始，就把那种难捺的热感一直叫到心底里去了。
　　 我骑着电瓶车，加速，再加速，只想马上赶到图书馆，只想马上置身于空调的冷气之中。
　　 我到达时，惊讶地发现，那个女子已经来了，就躺在长椅上睡觉。
　　 管理员反感地拨拉着她：“嘿，嘿，起来啊。这里不可以睡觉的。出去了，出去了！”
　　 那女子翻了个身，摇着手：“ 哎呀，你好烦，不要动我啊，我要睡觉！我昨晚没有睡觉！”
　　 管理员换了方向，继续拨拉着：“走了呀，走了呀，你没睡觉，回家睡去，这是图书馆啊！嘿！嘿！”
　　 那女子一骨碌坐了起来，满脸怒容地嚷着：“嘿什么嘿？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你怎么这么没礼貌? 叫我慧娘！我是慧娘！记住了吗？”
　　 管理员笑呵呵地，摇着头走开了。
　　 一起理书的时候，年轻的管理员絮絮地向我讲着关于慧娘的故事。
　　 她说，慧娘原也是正常的，就在附近的超市做收银员，也常常来图书馆看书，并且很健谈，和大家相处得不错；
　　 她说，慧娘的真姓实名她们并不知晓，只是因了她是小慧的妈妈，所以便被人称为“慧娘”，很显然，她也喜欢这样的称呼。
　　 她说，慧娘特别疼爱自己的女儿，时常抱来，让大家分享她的欢乐，尤其喜欢听大家夸赞她的女儿。
　　 她说，今年春节之后，慧娘便很久没有再出现。大家纷纷猜测着她该是回老家去了吧。 没想到，有一天，慧娘突然肿了眼睛，青了额角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就在大厅里哭得撕心裂肺，不住地念叨着，婆婆抢走了女儿，老公嫌弃她生不出儿子，打了她，还把她赶出了家门。大家安慰着她，都帮她抱不平，都指责着她的家人，竟然重男轻女，都说慧娘真可怜。
　　 她说，那之后，慧娘就不正常了。时而安静，时而闹腾，谁也不愿招惹她。
　　 我听了，也觉得慧娘是很可怜，也觉得她的家人是很可恨。一声叹息，或许，我也只能有一声叹息吧。
　　
　　 七
　　 外面的暑热仍在肆虐。
　　 等我汗流浃背到图书馆时，慧娘已经坐在长椅上，晃动着双腿，和对面的年轻男子大声聊着天。
　　 我轻声问管理员：“这人是谁？她老公？”
　　 管理员不屑地摇着头：“才不是呢。慧娘说是从街上捡来的男人”。
　　 哦？ 我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么好奇。
　　 那一天，慧娘都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给男人买饭买饮料，和男人玩手机游戏，一人一条长椅，呼呼大睡。
　　 年龄大的管理员看不过眼，便在慧娘去洗手间时，拍着男子的肩膀问：“嘿，你是慧娘的朋友”？
　　 男子玩着手机，说：“不是，不是。谁会是傻子的朋友？”
　　 管理员口气严肃了起来：“不是朋友，那你干嘛蹭慧娘的东西吃？”
　　 男子说：“哎呀，她乐意啊。我刚来这里，又没工作，没钱吃饭，没地方住。那个傻女人就拉我去她家里住，还自愿给我买吃买喝。她自愿的，我为啥不蹭？ 她傻，我又不傻。”
　　 管理员嘟囔着：“呸！也不是个好东西”，就走开了，只看着慧娘笑得像朵花儿一样，抱着一堆冷饮冲进来，分明已经汗湿了后背。
　　
　　 八
　　 慧娘今天打扮得很卡哇伊，明黄色的米老鼠耳朵的发箍，明黄色短袖套装，翻看着儿童的书籍，哼唱着轻快的歌谣。看来心情很好啊。
　　 一会儿，进来一个男子，坐在慧娘身边，亲昵的样子，感觉非常相熟，打情骂俏之间，慧娘不时露出娇羞的神情来。
　　 我便猜测，这该是她的老公吗？ 管理员也凑过去打听：“慧娘，这是你老公吗？”
　　 慧娘抬起头说：“不是。我老公跟那个坏女人在家里睡觉，我就从街上捡了这个男人，嘻嘻”。
　　 啊？又捡了一个男人？ 我简直大跌眼镜！这个女人，还蛮风流的啊？
　　 午饭时，楼上办公室的同事说，慧娘其实很可怜。她自己说，老公最近常带其他的女人回家，还把她赶出来。而街上总有一些很差劲的男人，就粘着慧娘，蹭吃蹭喝，还蹭人。唉，慧娘的命真苦，咋遇不到一个好人呢？
　　
　　 九
　　 今天的慧娘穿得很规矩，安静地坐在桌边写毛笔字。看握笔的姿势，应该是学过的。我们都庆幸着，总算不胡闹了，也不带那些乱七八糟的男人来了。
　　 谁知，等我们再回头看时，惊讶地发现，慧娘竟就在玻璃桌板上挥墨书画，还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一地寂寞”。那挥墨，让我们很是愤怒；但那四个字，又让我们心生不忍。
　　 管理员牵了慧娘的手，扯扯嚷嚷地出去了，我们只拿着抹布，抹去桌上的墨汁，很努力，很用劲，却又很小心翼翼，似乎想要抹去慧娘心中的伤痕，又怕痛了慧娘心底的痛楚。
　　
　　 十
　　 午后，图书馆的人们都十分困倦，许多人都趴在桌上酣然入睡。
　　 慧娘来了。
　　 她的脚步轻轻，轻到我们都没有留意到她何时坐在桌旁的，正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安静地读着。我站在她身后，看到那页眉上写着“上海熟女”的字样，看起来慧娘读得很投入，很认真。
　　 约莫大半个小时后，慧娘大声地打着呵欠，大张着双臂伸懒腰，正东张西望时，走进来一位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一把拉开慧娘对面的椅子，一屁股坐了下去，就翻开了书。
　　 慧娘只定定地看着，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然后，慧娘开始对着那个男子，小声地讲话，似是要讲给那男子听，却又是自言自语；起初是轻声细语，我们大抵也能听得清楚内容：
　　 慧娘说她为了爱情，不管父母家人的劝阻，毅然和心爱的男人私奔，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妈妈做的皮蛋瘦肉粥；
　　 慧娘说她偷着带出来的十几万元存款，都已经和心爱的男人花光了，却在领结婚证的时候，才被堵上门的，男人的前妻骂做小三，才知道男人已经离过两次婚了；
　　 慧娘说前妻留下十岁的儿子，就没有再回来，男人便说，不用再生孩子了，慧娘白捡了一个大胖儿子；
　　 慧娘说她还是坚持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却遭遇了男人全家的厌弃；
　　 慧娘说她刚从老家的拆迁办领到旧屋的拆迁款，男人便热情洋溢地跑去老家，接她回来；又信誓旦旦地承诺要对她负责对她好；但又在房产证上刚刚填好了男人和儿子的名字的那夜，男人就领了新的女人回来。
　　 慧娘说着，说着，便愤怒了，便爆发了，便拍打着桌面，甚至推翻了桌面的花盆，甚至站起来，手指着对面的男子，声声怒斥。男子费解却又恐惧地离开了，慧娘仍旧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着，于愤怒之中摔门而去。
　　 这一次，我们都听懂了；这一次，我们都相信了，关于慧娘的异样，关于慧娘的故事。
　　 管理员们纷纷摇头感叹，“痴情女子负心汉”！
　　
　　 十一
　　 慧娘依然每天都会来，有时浓妆艳抹，尤其是那绿色的眼影，总让人胆战心惊；有时着装艳丽；有时带着大大的卡通发箍；有时挂着大大的耳环；有时会很认真地跟一个陌生的读者聊天，突然地话锋一转，开始骂骂咧咧，惊得人家抱怨：“你脑子有病吧？”有时也会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念叨着，或者读书写字；有时又疯癫地冲了进来，大声哭叫着，说老公打了她，说坏女人把她从床上赶了起来，还抢了她的可乐。
　　 于是，习惯了的看客们，也有了情绪。高兴时，便逗弄着慧娘，看着她的表演，如同看一个小丑；不高兴时，便诸多不耐烦地吆喝着：“傻子，傻子，快点出去！”
　　 日子久了，慧娘的故事，仿佛祥林嫂的故事，变得耳熟能详，变成了人们的谈资，渐渐地，也就如同故事书里一个悲伤却无趣的故事，很快被翻了页。小小图书馆，包容着万千大世界。总有形形色色的人等，丰富多彩的故事，供人们品谈，何必拘泥于一个本来不很好听的故事？人们大略这样想着。
　　 只是，我每天依然会在工作间隙，关注着慧娘的身影，依然期待她能出现，或悲或喜，或疯或颠，至少证明她依然执拗地活着。
　　
　　 十二
　　 昨天学校忙，我请假，没有去图书馆。
　　 今天刚来，就听到大家在叽叽喳喳地议论。说昨天慧娘在少儿阅览室闹得不可开交，非要抱走一个孩子，说那是她的孩子，是被她男人带回家的坏女人们给偷走了。人们不敢生抢，唯恐惊了慧娘，疯癫之态，伤及孩子，便报了警。
　　 后来，警察带走了慧娘；后来，警察把慧娘送去了精神病院。
　　 今早，警察也来过图书馆取证，并且告知，慧娘已经在医院接受治疗了。
　　
　　 十三
　　 开学了！
　　 我不再去图书馆做志愿者，也不再有任何关于慧娘的消息。
　　 只是，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这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女人好像这个酷暑烙在我心头的印记，有种疤痕的伤痛。
　　 秋日的清风吹散了酷热，连天空都高远了许多，浮云悠悠，河水轻荡。人间，仿佛变得轻快了起来，美好了起来。
　　 而我总在清风里，想念起那个叫做慧娘的女人！